万万人民，故里山河。踏入生死局，再无燕归来。
这世上多少事难料、难测、难以捉摸，哪怕曾号称天下第一棋圣，不免也会一招棋错，百步自保。算无遗策，看似是高手的快乐，实则真正的对决，往往未见血迹却举步维艰。盛气光引，素草寒生，北方早已茫茫一片，远在千里外的敌国此刻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今年年初，华东危机爆发，我国驻敌情报机构遭到严重打击，诸多驻敌人员被迫紧急休眠。原国家监委总局副监察委员长杭侃接到特殊命令，即刻停下手中一切相关事宜，紧急出任外交部部长，竭尽全力协助我方重建驻敌情报网。”
邱沅坐在光影交错间，叫人瞧不清神情，言语却力透纸背，字字珠玑，说罢抬头，看向坐在玻璃另一侧接受安全审查的同志，“之璟同志，想必这些情况你应该已经了解了。”
杭之璟微微颔首，对上邱沅的目光，听他接下来的问题。
“我所不解的是，你为何愿意放弃优渥薪资待遇和生命安全保障，不远千里奔赴敌国，是什么支撑着你写下这份生死状并孤身一人前往情报部述职？”
一语中的，未留余地，不由引得周身人侧目。
而室内中央，玻璃两侧，仍有两道目光在交锋、猜测。邱沅想起了杭之璟的师父李谷庆先生，这样的眼神他在数年之前也曾看到过，小丫头初出茅庐，性子却像极了那位。
杭之璟在邱沅的注视下开口，声音沉稳，未露破绽，“在这场斗争中，多少人即便失去性命也要保护的信仰，便是我坚定的理由。写下这生死状不为别的，只为证明我所说属实、绝无欺瞒。家父早有嘱托，如今国难当头，我辈自当效己力、纾国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危。”
见杭之璟提及家父，许多人原本怀疑的神色也有了几分认可。但这远不能说服众人，也绝无可能作为情报部安全审查的最终结论。情报部安全审查，审的可不只是动机和身份。
“可在许多人看来，你所做的选择愚蠢至极，也许你所谓的信仰不过是初入迷雾未有体会的推辞罢了。”
邱沅听着申振庭的反驳，不由眉头一皱。情报部就属他最耐不住性子，将来别人一纸状告告到安全部委员会，恐怕他申振庭才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到时候，就算他以情报部部长身份为他担保，也免不了一番百口莫辩。
“申处长莫不是忘了，此刻在我国境内，最有底气说这话的，只怕就是你眼前这人了。”一旁默不作声的王裕开口质疑。
在座的人陷入沉默，共和国成立杭家出了多大力，大家都看在眼里，且不论杭家已牺牲的两位老一辈军部统领，就凭年前出的那档子事，也足够他们肃然起敬。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国家风雨飘摇之际，置之死地而后生，信仰二字，杭家担得起。
一时无言，杭之璟默默想着来前父亲交代的话，国家安全局情报部共分三处，行动处、译电处，还有负责此次安全审查的保密处。三足鼎立，岳峙渊渟。稍一试探，行动处、译电处已显端倪，只剩这保密处，迟迟未开口。
正待思索时，高秉正说话了，众人目光汇聚，“王处长，话虽这么说，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申处长所言也不无道理。共和国初立，众多事宜尚在起步阶段，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因建国而稳固的局势隐有摇摇欲坠之势。这时候杭之璟同志递交生死状，一来并无人担保，二来杭之璟同志并无任何特务训练经历，再来此次前行兹事体大、事关党国安危，贸然放一毫无经验之人前往敌国，怕是不妥。”
杭之璟心里石头落地，面上不显分毫，“高处长说的是，我的确并无经验。论身手，我不如申处长；论译电，我不如王处长；论行事缜密、人心揣度，我不如高处长。但就此事而言，我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昔日母亲在敌国潜伏，谍网重重，关系复杂，这其中奥秘，只有她一人知晓。”想起母亲，杭之璟停顿垂目，“随着年前事发，母亲管辖部门官员一朝尽散，谍网诸多重要人员也不知所踪，这其中最为关键之人，便是十年前她从国内带去的代号为箫声的顶级特务人员。母亲曾与箫声约定，若她出事，国内会有人前去接应，我这纸生死状便是信号。”
此事涉及颇深，各位处长不敢多言。而邱沅邱部长，情报部之首，情报部本就位置特殊，所经之事连安全局局长也不便插手，和他打哑谜，总是不免叫人心里打鼓。杭之璟抬头，目光看向对面中央的邱沅，静待发落。
“只是这敌国远在千里之外，箫声就算再有本事，恐怕也不能知晓你递交了生死状。”邱沅深深看了杭之璟一眼。
杭之璟心道不好，邱沅果真不是好糊弄的。这生死状只是一个让她进入文化交流所的幌子，真正关键的是敌国暗探箫声为何会相信她，母亲已经故去，这条线上的确是死无对证，但是当年在国内的秘密资助箫声的人至今未被查明，如果沿着这条线查下去很有可能会查到父亲头上。他现在虽还只停留在疑惑传递方式的阶段，只是他此言一出，只怕说明他很有可能已经猜到了此行她的真实目的其实是试探这几人的底细，想到刚才邱沅的话，竟隐隐有引导之嫌，不由得心里一颤。如果她现在直接说出她有办法联络箫声但不能告知，那么邱沅很有可能顺势逼问其中缘由，而她为了自保一定会牵连父亲，党国大事，不可儿戏，逼问也好，设套也罢，如果邱沅真的有问题想要针对她父亲，那么今天只怕不好脱身，但现下时间紧迫，她唯有冒险一试。
“箫声现在自然不知道，但是我母亲走之前，多少对我有点嘱托，如何让箫声相信我，这其中机关，恕我不便明言。”杭之璟捏住手中冷汗，环视一周，语气略感抱歉。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你能有这番机遇，倒也不负杭家栽培啊。”出乎杭之璟意料之外，邱沅退了一步，不再逼问，原先准备好的措辞也生生憋了回去。
在座的都是人精，都听懂了邱沅这番话是在暗示他们点到为止，再聊下去，恐怕就要涉及到杭家现在那位大人物了。果然，此言一出，便无人再提问，高秉正作为保密处处长按照程序优先询问级别最高的部长，“那邱部长，审查的问询部分便到此结束了，您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重要的事情已经问完了，你留下，把剩下的让之璟同志填了吧。”邱沅站起身来，交代着，“相关程序都仔细些，不要出了纰漏。”
部长都发话了，另两位处长自是一同离开，临行时，申振庭走在最后，拍了拍高秉正的肩膀，也说了些公务，“昨日你说的那人我们已经找到了，此事结了，便去寻我。”
邱沅走到情报部问询室外的走廊，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屋内正在走程序的两人，待申振庭关上门，才缓缓说道，“原本安全审查只是高处长一人的事，今日我叫两位过来不过做个见证，共和国不遑多见的人才且身份地位又极其特殊，这样的人自请前往，愿意放弃的，可不仅仅是我刚刚所说的优渥薪资待遇和生命安全保障啊。”
王裕沉声接口道，“这样的人，堪为我辈楷模。”
“是啊，刚刚杭之璟怎么说的，‘效己力、纾国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危’，我申振庭也是个爱国之人，也有一片赤诚之心，单凭这句话加上她那纸生死状，便叫我钦佩至极。话说回来，王处长，你可千万别学她啊，你可是我们情报部唯一的技术扛把子，你一走，我这天都塌了。”申振庭打趣着，引得二人一笑，气氛也没那么沉重了。
申振庭心里牵挂着刚刚找到的嫌犯，想要上楼亲自看着，便向邱沅告退。
“不过申处长，你这性子啊得改改，不能这么急躁，得亏你是行动处的，要是保密处，就凭你这张嘴，一天不知道能给我惹多少麻烦。”邱沅随口提点了几句便放他离开，说罢又敛起神色，看向王裕，“你随我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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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烟一空，皓月千里，北国大雪渐停，室外天色初晴，饶是再沉闷的心情，出门也能一扫而空。只是今天的杭之璟并无心感受这难得的好天气，刚从国安局情报部问询室出来，虽然此前已经预料到大部分事情，但难免遗漏，加之父亲那边催着紧，得赶快回去复命才是。
茶香四溢，檀木花纹一直从脚下蔓延进屋，刺骨的冷风从杭之璟推开的门缝中溜进，此刻的茶香倒更有些清冷幽远了。随着那人进入，门复又关上，室内重现温暖。而室内，端坐于一方桌几前，正饮着那茶的，赫然正是各大报纸上刊登的正在外国访问的外交部部长杭侃。
“今日在邱部长面前，险些漏了马脚。”杭之璟坐在父亲对面，交代完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末了说了这句话。
杭侃点点头，说话间又沏了一壶新茶，“邱沅是我党的老同志了，又与你母亲共事多年，此人我还是了解的，只怕今日你一踏入情报部的大门，他就猜到你要做什么了。如今内忧外患，你母亲在敌国身份暴露一事始终查不出底细，我怀疑我党高层含有内奸，此前我已借戴局长之手给邱沅下过套，结果很明确，他没有背叛，所以今日他也不会为难你。今日之事，还算顺利，唯一可疑之处，只有那个情报部译电处处长王裕。”
“王裕？他为何可疑，据我所知，他身份并无特殊之处，早些年父母双亡，受了我党资助在国外留学，后来又在敌国做了三年卧底，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叛徒？”
“你说得对，他不是叛徒，也不会是叛徒，但，并不是只有叛徒才令人可疑。你不觉得，他今日之话很奇怪吗。”说着，杭侃垂眼看沏好的茶。
“以他的角度来看，反驳一句申振庭的鲁莽直言有何不妥？”
“之璟，你看这池塘中的残荷，冬日里虽没有夏日荷花盛开的风姿，却也是不少人追求的草木凄悲之色。”
“这是自然，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
“只是冬日里，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喜爱此景之人，或许心境也较常人不同。你有没有想过，王裕这人身份单纯又有长期卧底经验，他的想法与你与我皆不相同。”
“父亲的意思是，王裕有可能是□□？我倒知道靖难之时，他接到命令将破解的敌方高级电文内容秘密传达我部，接命之后不过两个小时他卧底身份便败露，随后共和国成立，这期间不过隔了短短两日，敌国刑部的鞭子都没来得及落到他身上，我总觉得太巧了。据我所知，那封电文到现在也没有着落。而且，他能担任情报部译电科科长，这其中多处周转，总觉着不像他一人所为。”
杭侃徐徐撤回望向残荷的目光，又将话题转回了今日之事，“他的话看起来是维护了你，却也可能另有所图。你有所不知，行动处处长申振庭是情报部部下不错，却是直属于国安局调遣，情报部地位特殊，多事不便上报，这行动处，就是国安局安插在情报部的定海神针，目的就是为了平衡双方势力，尽可能避免乱局发生。邱沅之所以将他二人叫来听证，实际上怕也是要让申振庭将今日之事上报国安局，而王裕之言，无疑是给国安局众人埋下了种子。”
“一颗疑虑的种子啊，”杭侃感慨着，“希望是我想多了，不过凡事还是谨慎为要，你此次出行，也要时刻记住这点。”
杭之璟点头不语，心中却默默盘算着。父亲和母亲，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一人在国内身居高位，一人在国外随机应变。母亲身份在去年之前一直是绝密，知晓母亲身份的人，除了今日所见四人，便只有国安局安全委员会的七人了。母亲出事，父亲定会全力查出此案幕后推波助澜之人，为了身份不败露，也为了自保，他们定会将火力转向父亲，只是，要想扳倒父亲这棵大树，不仅需要充分的证据，还要在诸多细微处做文章。她虽不知幕后黑手是谁，但今日已然交锋，而今天显然，只是个开头。
“今日这桩事了了，你去敌国文化交流所的事就算是定下了。”
杭之璟想起了邱沅那句话，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只是，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命运这件事，谁又说得清。
“临行前去看看你师父，当年的事也不全是他本意，他应该，也有些话想和你说。”
听到父亲这话，杭之璟身形略微一僵，转瞬间又恢复正常。
“走吧，再晚，茶该凉了。”杭侃意有所指，而杭之璟只当父亲提前与师父打了照面，再不敢耽搁，不过片刻便从前门闪身而出。
随着她的离开，杭侃身后的书柜隐隐有打开之势，数秒之后，竟从里面走出个人来。来人坐在了杭之璟刚刚坐过的位置，自然地接过杭侃递来的茶。
“先生，您托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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