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煦色韶光,卞京城正是阳春三月。
晨起,几只麻雀叽喳作响,蹦跳着落在一处富贵院落的梁柱上,忽而一阵疾步踏过,惊起一片鸟雀。
衣着富贵的女子提着裙摆匆匆而过,身后跟着一群随侍急急地追着。
拐了几道弯,过一道月门,女子直直走向内院,一把推开屋门,嘹亮的嗓音穿透力极强,瞬间打破了整个西厢的平静。
“陆元今!你要去山上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马车都在外面备好了?!”
几个侍女小厮赶紧迎出来谢罪,这陆夫人突然到访,陆小少爷却还没起,一时间院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昏暗的室内,陆知时愣愣地坐在床上,不知已维持那个姿势多久了。
今晨他自梦中惊醒,脑内却浑浑噩噩。明明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大梦,细节都一清二楚,久到几乎像在梦里度过了一生,结果甫一醒来,他却连梦境的毫末都抓不到。
房门砰地被打开,陆夫人气势汹汹地走到他面前,陆知时却还怔着没什么反应。
见状,陆夫人气势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忽而软下声来,小心翼翼地询问:“儿啊,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
陆知时回神,对上陆夫人担忧的双眼,声音飘渺寂寞,怅然若失。
“娘……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陆夫人赶紧坐下,伸手依次抚了抚陆知时的头颈背,关心道:“身体呢?有觉得哪不对劲吗?”
一边询问,还一边急急地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立刻跑出去找大夫了。
陆夫人看他怅然迷茫的样子,忧虑的神色压都压不住。
陆知时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还时常在病中噫噫呜呜地说胡话,后来一次机缘下得到游方道士的指点,才知他是天生魂魄不稳。
为了让孩子健康长大,夫妇二人求助太苍仙山,给陆知时在长生塔点了一盏引魂灯。
灯不灭则魂安。本只是为图个安慰,结果陆知时竟真的渐渐好起来了。
夫妻二人自此每年都带陆知时去山门短居,长大后就让他自己去,偶尔小住一段时日,在那里祈福颂德。
转眼已过十几载,陆知时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还要更健康地长大了,偶尔的小病小灾也全都平安度过,可如今却突然又像失了魂似的,陆夫人不得不忧心。
陆知时倒是很清楚,自己只是被那个梦搅得神思混乱罢了,回过神来又反倒担心母亲忧思过度,只能赶紧凑到床边给陆夫人抚背顺气。
陆夫人看他渐渐恢复正常,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刀子嘴也不复以往的锋利了,只叹道:“你这小子……尽给我添乱。”
伸手呼噜呼噜孩子的头顶,陆夫人忍不住又开始数落起他来,“不是说好了要去参加会试吗?怎么突然又要去山上了?你躲什么,还敢先斩后奏,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陆知时理亏,赔着笑脸狡辩:“我这是感应天时,我感觉……仙山在呼唤我!这可不能不去呀,哎呦!”
“就知道耍嘴!”陆夫人朝他后背狠狠拍了一巴掌,拍完叹了口气,肩膀又垮下来。“罢了,想去就去吧,本来是过来收拾你的,结果你突然做了个什么怪梦,弄得我心里又不踏实了。”
陆知时也老实下来,不再插科打诨,向陆夫人再三保证自己真的没事,又被赶过来的府医按着探查了一番,确认无恙后,陆知时才终于将母亲哄好。
待陆夫人离开后,他就匆匆收拾好行头,趁着陆太傅还未下朝,立刻脚底抹油蹿进了上山的马车。
路程不算太远,中途陆知时嫌马车无聊,找小厮借了匹马骑上。
地势越来越高,视野慢慢开阔,红尘三千在脚下铺开,万里清风绕耳,好不自在。
陆夫人说他逃避会试,倒是也没说错,陆知时虽自小聪颖,在国子监的排名也很靠前,但他就是不想参加科举,平时也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谁也拿他没办法。
他的父亲是当朝太傅、前任丞相,母亲是先帝亲封的郡主、大长公主的女儿,若论辈分,陆知时还是当今圣上最喜欢的小外甥。
他很清楚,就凭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哪怕考不上半点功名,也照样能混上一官半职。
但陆知时就是讨厌这点,京城内官僚之气盛行,而他还是长不大的心性,一想到自己以后将要成为其中披上虚假面皮的一员,陆知时就心烦得很,索性脑子一热躲进山去。
仙门高耸,周边山林密集,马车在山腰处就不得已折返了,最后只留下零星几个随侍。
陆知时叼着根随手掐来的草叶,坠在队伍最前方,马儿晃悠悠地踏着闲步,将上头的人颠得浑身懒洋洋的。
忽然,陆知时感觉腰间一坠再一轻,原来是刚才的颠簸把他的玉佩给颠掉了。所幸地面是春泥与新草,没有磕到石头。
陆知时立即勒马,但不下地,刚要悬腰去捡——只见余光一闪,侧面的草丛里“嗖”地窜过来一只毛乎乎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叼起玉佩,又一阵风似的转身遁入了树林。
陆世子一时间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玉佩被一个黄毛小兽叼走,整套动作还行云流水,跟计划好了似的。
一瞬间简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玉佩是从小就带着了的,只得去寻。陆知时一夹马腹,也跟着蹿进了树林。
身后传来随从急急的叫喊,陆知时转头大喊一声:“你们先上山!我认得路!”随即便消失在树林里。
随从们面面相觑,有意去寻自家少爷,但陆知时蹿得太快,且商量一番发现确实没人比他更熟悉这片山头,最终只能悻悻地继续往山上走了。
密林遮天蔽日,马匹不好行走,那黄毛小兽却如鱼得水,在其中忽隐忽现,十分狡猾,陆知时倒还差点追不上了。
追逐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小兽彻底消失在眼前,陆知时只能放弃追踪,打算之后多带几个人手再来搜查一下。
本想直接掉头回去,但他忽然发现前方的树林隐约变得稀疏起来,往前探了探,果然发现了一片开阔地界。
仙门后山的山脚下有一片河滩,陆知时从没来过,索性今天就当专门走趟踏青了。
天色渐渐转澄,夕阳余晖在水面撒下一片磷光,沿着河道慢悠悠地行进,眼前便现出一片芦苇荡。
芦苇丛丛,一眼望不到边,陆知时也不骑马了,牵着马且走且看。
浓密的芦苇随风轻摇,水光氤氲出夕阳的暖意,水鸟在其中起起落落,倒也是一番美景。
陆知时呼吸着清风,心情畅快不少,可余光一瞥,忽然发现不远处一片浅滩上有什么动了动……似乎是个人。
陆知时还以为自己眼花,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来?
可下一瞬,那人似乎也发现了陆知时,站起来转身钻进了芦苇丛中。
陆知时心下一紧,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心中半是警惕半是好奇。
靠近河水的芦苇长得又高又密,二人如游鱼般穿行其中,陆知时耳力极佳,很快就辨好了方位。
而那人似乎体能不好,没多久就被他接近了不少,陆知时追得轻松,又分神觉得好笑,感觉自己这一下午都在追逐着什么。
这边还有闲情分心,那边的人却渐渐跑不动了,随着距离拉近,陆知时甚至都能听到对方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越来越近了,近到陆知时已经能看见对方青色的衣角,他猛一伸手,拽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人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转过身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看身量还是个少年人,跑得那么急,眼里却没什么恐惧,好像只是单纯为了不被追才跑的。
陆知时却一瞬间定住了。
他盯着少年的脸,心头骤然涌起一股怀念而熨帖的暖意,陆知时有些愣愣地松开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世人惯用心头撞鹿形容心动,陆知时觉得自己的心里没有小鹿,却好像撞进了一只青鸟。
……
…
时光仿佛在此凝固,二人在落日余晖下初遇,两道长长的影子被芦苇的白絮切碎又拼和。
落日暖意,田间野趣,懵懂的少年,以及青涩的陆知时……一切的一切,都被一双眼睛收入眼底。
虚虚悬浮于陆知时背后三尺高的空中,一道人影一晃而过,偶有懵懂的鸟雀经过,都被惊得炸羽奔逃。
陆知时和少年却恍然无觉。
那是个不该混迹人间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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