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日,雪如瀑。
正是深冬时候,一过酉时,天便蒙蒙灰暗下来,京都城大街小巷处处张灯结彩,坐落于主干道上末位的陈氏宅邸却缟素漫天。
一场家宴,因家中长者病故,停棺于祠堂,便没有大操大办,只简单做了饭菜,媳妇下人们候在一旁侍奉,陈家人则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派祥和。
宴席近尾声,众人闲话家常时,丫鬟快步上前布了一道糕点,是宫里时下最新的如意玉露团。三房的媳妇吴素荣掌事,先呈给了主位的老太太,目光落在她身侧那个空位,略顿了顿,又端了一份,递给老太太另一侧坐着的女子。
她唇红齿白、模样俊俏,很艳色张扬的长相,眉目之间,隐隐带着不耐。接过玉露团抿一口,便道:“怎得一点甜味也没有?”
吴素荣忙笑道:“老太太近些日子修养身体,府邸上上下下吃食都清减了,不比宫里,殿下若是吃得不惯,我再命小厨房做些别的。”
瞿冬让道:“不必了。”
她起身欲走,只留吴素荣陪笑冷在那里,老太太并未搭理这场闹剧,侧身问一旁的大丫鬟:“已经几时了,念丫头怎么还没到?”
丫鬟答:“回老祖宗,亥时三刻。何姑娘说是今日抵达,却迟迟未来,许是路上什么事耽搁了。”
老太太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沟壑纵横的面庞上,眉心越发皱起,一转头见得身侧女子作真要走,心下叹息,也只得开口说了几句场面话,挽留一番。
孩子确实是陈家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的陈家血,却因父亲入赘,母亲是当朝公主,便被从小接去宫中,教养成了现在的模样。
吴素荣也跟着应和了几句。她掌家多年无功无过,用尽手段,却在这位殿下身上屡屡绊根子,自然巴不得这尊惹不起的瘟神快些走。更何况她自诩陈氏主母,派头极大,瞿冬让乃是小辈,一个小辈如此给她下脸子,她哪里忍得了。
只是······她目光不经意滑过老太太身旁空位:“只是那位何姑娘,老太太可一直挂心着,殿下就如此走了,不见一面,倒是可惜。”
果然,瞿冬让冷声道:“怎么,那何姑娘迟迟不来,要让本宫等她不成?”
老太太听完,仍是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隐隐朝吴素荣看了一眼,暗含震慑。她如今已经不管事,可掌家四十余年,吴氏这些小手段,不过是她玩剩下的,什么心思,一眼便知。
她似是玩笑道:“时候也不早了,三房的,你还是让公主早些回去,说这些个伶俐话挽留作甚?如今时候不巧,念丫头另寻机会再见也不迟,等安置好了,我让这丫头给公主登门赔罪。”
面对老太太,瞿冬让还是留了几分薄面,老太太话说得重,她也不过因为这人迟迟未至,心下有些不虞,但登门赔罪,却是万万不可的:“不必祖母费心,何姑娘舟车劳顿,天色难测,脚程偶有差池也是正常。”
瞿冬让半句未提吴素荣,但想来也并非有什么好印象,只是不足挂齿罢了。
吴素荣面上一白,笑意也险些维持不住,正待说什么,老太太却截住了话头:“好了,锦丫头,去送公主一程吧,同龄人也好说说话、不冷清。”
锦丫头是三房嫡女,陈家这一辈孩子,男丁都成不了什么大气候,陈锦丹算是最拿得出手的,老太太也不想她因为母亲,平白得罪公主,借着这个机会,稍作寰转。倘若陈锦丹能与公主有所交集,也算因祸得福。
得了话,陈锦丹娉娉婷婷起身,对瞿冬让温声笑道:“殿下这边请。”
陈锦丹容貌不盛,但胜在仪容娴雅温润,面对上位者永远低顺着眉眼,让人看了便觉得舒服,反倒别有一番独特的气质。
她随手拿起旁边的提灯,差使两个丫鬟撑伞,并公主贴身侍女一起,五人在陈府绕来绕去。
因得瞿冬让对府邸不熟悉,她便并未走最近的道,一面替公主开路,一面时不时说些闲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一路走来越发冷,走得急,侍女没来得及替瞿冬让取手炉,不知怎的途经小厨房,陈锦丹便给瞿冬让拿了些热点心捂手,都是宫里不常见的款式,瞿冬让吃惯了山珍,小零嘴反倒让她耳目一新,多问了嘴。陈锦丹悉心布置的,自然对答如流。
不消多时,走到了侧门边上,隔着大老远,就听闻两个人在讲话。
一道清亮的女音:“我当真是陈家的小姐,我母亲排辈行二,我大祖母便是如今的陈家主,我大祖父病故,我来吊唁,送母亲的家书,怎会是那些莫须有的歹人。”
一道冷漠的男音:“拜帖递去主人那边了,是与不是,等下自有分晓,急什么?”
“我信中告诉祖母,今日抵达陈府,如今已是深夜,再等一会,当真要失约了。我既然敢递,便不怕查,你们不认识我的拜帖,误了我的事情,是你们的过错。”
门房隐隐有些动摇:“你既说你是陈家小姐,为何要孤身一人,深夜来此?”
“孤身一人是因为途遇塌方,马车停滞不前,我便只好弃车先行,等过几日,我随行的仆婢自会携礼上门;深夜来此是因为路况不明,不敢疾行,故而晚上才到。”
有理有据,条理清晰,门房没了声响。
那头没了声响,这头公主却好整以暇、作壁上观。
瞿冬让随口道:“那是你姐姐,陈姑娘不去鉴鉴真伪?让真小姐被拒之门外,可并非礼数。你看看,给人家气得不言语了,转头走了怎么办?”她未尽之语,那样伶牙俐齿的姑娘,她情愿听人家多讲讲话。
陈锦丹讪笑道:“殿下说笑了,二姑自从二十多年前远嫁江南,便再未回来,后来生下的姐姐,我怎可能认得。门房也说,再等片刻,自有分晓,是真的姐姐,应当等得起。”不是所有人都是你,不高兴了转头就走。
未曾想,那人竟道:“既然如此,那我可走了。”
陈锦丹:?
这下,瞿冬让坐不住了,快走两步上前去。替她撑伞的丫鬟险些没跟上,让主子淋了半身的雪。
夜色浓郁,华灯高悬,粗盐似的雪粒兜头砸下来,一道懒散人影着黑氅,上面挂着的雪白得扎眼。她发丝有些乱,贴在肌肤上,被随意拨开,眉目清淡俊逸,婉约细腻,不笑时清冷,薄薄的眼皮垂下,鸦睫覆住眼珠,瞧不见神色。
只是,这人正一只脚踩着门口狮子的石墩,身子前压,市井混混自来熟似的,笑着与门房搭话,别说清冷,倒是一股子匪气。
倘若不是那张脸长得还算正派,门房要将她打一顿轰走,在场无人会有所置喙。
替瞿冬让撑伞的丫鬟率先道:“何姑娘出身江南士族,虽然父亲只是旁支,也断不会教养出如此的······无礼之人。”她大约是想说诸如“流氓”“泼皮”一类的,但是思及此人正在面前,话头还是委婉了些。
瞿冬让却道:“此人看似随意,行迹交谈却远非小门小户所出的拘谨,通身衣饰绣工了的,颇具雅趣······”她心下亦有些动摇,但碍于自己的第一印象,还是替何戍白找补。
陈锦丹、一众丫鬟侍女:“······哈哈。”
“咳咳,”何戍白早已经发现这一行人,刚刚并未打断,不过是想听听她们如何评价自己,“诸位,讲闲话时切记低声,叫本人听见可不太好。”
霎时气氛尴尬,无人接话,何戍白却不管,收了那混不吝的笑,自顾自站直了身体,又随意拨弄了几下衣衫,明眸细眉,娴雅巧致,身段也似韧竹一般,这下真让人看出点文人骚气,作揖长拜道:“淮州何念,见过小姐。”
陈锦丹与众丫鬟将信将疑,还了礼,侍女见众人皆还礼,也随了一个,唯有瞿冬让未作反应,上下打量她,挑了挑眉:“你是骑马来的?”
何戍白正愁没有台阶下,倘若门房再不搭腔,她就只好自说自话了,幸而面前女子出声,她立即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人,道:“是。此话怎讲?”
“雪,”瞿冬让道,“你袖口臂弯处沾了许多雪,倘若乘车或是行走,均不会如此。你并未牵马,是因为马是租的,你已经还了。”
何戍白抚掌大笑:“不错!姑娘好眼力,倒是比这门房通透多了。”
她行迹似山匪,摆起架势却也看得出名士教养,此时爽朗一笑,居然有几分侠气。
“谬赞。”瞿冬让面上不显,心底泛起考量。
陈锦丹不着痕迹看了眼瞿冬让,也垂下眼,神色不明。她心思玲珑,自然看得出公主似乎很吃这套吹捧,比之与她闲话的一路,兴致都要高些。未曾想她铺垫多时,竟不比这一场照面。
主子们不动声色,撑伞两个小丫鬟看向何戍白,眼神却算不上多友善,唯有公主的贴身侍女眼观鼻鼻观心,低眉顺眼缀在最后。
“话已至此,如何?”在场几人神色各异,何戍白却不在意,眼神扫过一圈,笑眯眯道,“这下该放我进去了罢?”
“呸!你这说的什么话?”替瞿冬让撑伞的丫鬟有些坐不住,“规矩就是规矩,岂容你放肆?我看你不过是个小贼,一身痞气,像那市井流氓子,以为有点手段,就想混进我陈府,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绿艳,不得无礼。”陈锦丹待她讲完,这才轻声呵斥。
“奴婢······!”绿艳水灵灵的眸光颤了颤,瞪了眼何戍白,“奴婢皆是肺腑之言。”
以貌取人,确实发自肺腑。
“哎呀,小娘子怎么动怒了,”何戍白觉得有些好笑,本想痛快一笑的,却因得那句“一身痞气”,决心装装样子,用袖口虚掩了下唇,只露出一双月牙儿般的笑眼,雪落在她睫上,雪光与眸光一样亮,“嘻嘻,不劳牵挂,我整日照镜子,也觉得自己真是貌若天仙。”
绿艳:“。”
美人虽美,自吹自擂,着实让人无语凝噎。一众众人沉吟,瞿冬让却恍然大悟般,扶额低笑了笑。她方才不知这气质缘何熟悉,如今一想,这匪气、贵气、混不吝气,可不是京都那群酒囊饭袋二世祖的做派吗?
“抱歉,绿艳年岁小,口直心快,望姐姐海涵,”陈锦丹率先打圆场,摇摇头,“放行一事,我无权处置,不过外面冷,姐姐正等通报,倒是可以进门房坐坐,喝口热茶。”
她本不欲插手,多做多错,倘若真是姐姐,到时候再认不迟,可公主殿下似是对这人另眼相看,提及了,她总得给个说法。
这对主仆话说得刺耳,何戍白眼见送信无望,便接茬了。
“年岁小,我海涵了,”她颔首赞同,不料,下句却话锋一转,“可是,天寒地冻,我为如约送至家书,十万火急赶来,家宅在前,半步不得寸进,家仆不识,对我出言不逊,这样的亏欠,这样的心寒,该怎么海涵呢?”
她眼神直直地望过来,陈锦丹抿唇,错开视线,罕见地有几分无措。
陈锦丹惯会打机锋,其实如她娘一般,是很难处置这种直言直语的聪明人的,瞿冬让也就罢了,她再周到些、伏低做小、不招惹、说偏话,将矛盾小心避开;可何念······她不喜欢,甚至情愿这人是假的,就没了招。
最后,沉吟片刻,低眉垂目,眼波流转,似乎含着泪,低声下气道:“姐姐,请莫要为难我。”
何戍白蹙着眉,瞧了她片刻,这才哼笑了一声。
偷梁换柱,好计谋。
叫人海涵,旁人不愿,便是为难了。
“······你!”绿艳见主子黯然神伤,被这流氓欺负狠了,上前欲做些什么,被另一个丫鬟拉住了,只得嘴上叫嚣,“软蛋!你事事不顺心,便要迁怒我们锦姑娘吗?锦姑娘不过是脾性好,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的!”
这位更是小把戏,你们小姐让人有事不顺心,那当然该找你们小姐啊。
未曾想,何戍白尚未开口驳斥,瞿冬让便头疼地道:“好了,安静。何小姐,你要送什么,本······我来帮你。”
侍女似有些讶异,抬起脸,看了下瞿冬让,又迅速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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