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木匣冰凉的触感还留在指尖,那句“白云无尽时”却在沈青梧胸腔里燃起一团焦灼的火。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书店晦暗的寂静,站到檐下。雨丝依旧绵密,冷风一吹,他激荡奔涌的血才稍稍缓下,但那份由巨大错愕和悔恨催生的急切,却丝毫未减。
他必须找到她。立刻,马上。
十五年时光第一次显得如此漫长而残酷,他浪费了太多,错过了太多。
小镇不大,曾是熟人社会,但十五年的光阴足以让街巷面貌改易,也足以让记忆里的许多人事变得模糊。他首先想到的是几位与祖父往来密切、也是看着他和素秋长大的老街坊。
最近的是一家开了几十年的杂货铺,老板福伯头发已然全白,正戴着老花镜听收音机里的评弹。见沈青梧进来,愣了一下才认出他,很是热络寒暄了几句。
可当沈青梧提起林家,提起素秋,福伯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化作一声叹息。
“林家啊……唉,可惜了。”福伯摇摇头,压低了些声音,“你走后没多久,林先生就病倒了,听说是很厉害的肝病,城里医院都跑遍了,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铺子盘掉了,房子好像也抵押了。”
雨点敲打着店铺的遮阳棚,噼啪作响。沈青梧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素秋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素秋那孩子,真是孝顺,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个人撑着。”福伯语气里带着惋惜,“后来……大概是实在没办法了,听说嫁了人,一家子都跟着搬走了,好像是去了北边哪个工业城市?具体就不清楚了。走了总有十二三年了吧,再没回来过。”
北边。工业城市。十二三年。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生锈的钉子,敲进沈青梧的认知里。
他谢过福伯,走出杂货铺,站在湿漉漉的街口,一时竟不知该再往何处去。雨水顺着发梢滑落颈间,冰凉一片。他想起记忆中林父清癯儒雅的模样,常来书店与祖父品茗下棋;想起林家那个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飘着淡淡墨香的小院;更想起素秋,那个穿着蓝布裙、眉眼温柔沉静、会对着书本抿嘴浅笑的女孩。
他怎么也无法将福伯口中那个被生活重压碾过、最终远嫁他乡的形象,与记忆里的她重叠起来。
他不甘心,又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敲开了几扇记忆中的门。
有的老人已然过世,换了主人;有的虽还记得林家,但说法与福伯大同小异,只知道林家遭了难,素秋嫁人走了,具体去向无人知晓。那些模糊的言语和爱莫能助的表情,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那个名叫林素秋的女子存在的痕迹,从这座小镇上悄然抹去,只留下一个泛黄的、充满叹息的传说。
最终,他找到了那位帮忙料理祖父后事的远房堂叔家中。
堂叔对他打听林家的事似乎有些意外,给他倒了杯热茶,沉吟半晌,才道:“青梧,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打听太清楚,也没意思。”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了沈青梧一下。他握紧茶杯,热度烫着掌心:“叔,我只是想知道她后来……过得好不好。”
堂叔看他一眼,目光复杂,叹了口气:“她父亲那时候病得重,需要钱,需要人照顾。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办法?后来经人介绍,嫁了个北方来的工程师,那人年纪是比她大些,但听说人品可靠,条件也过得去,愿意负担她家的债务和她父亲的医药费。她跟着去了北方,算是……一条出路吧。”
一条出路。
沈青梧听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湿透的沙土,呼吸都带着磨砺感。他眼前闪过码头那一刻她亮得异常的眼睛和欲言又止的唇。那时她家中已然巨变在即?她跑来送他,怀里揣着那枚绣着无声挽留的香囊,是怎样的心情?
“有……联系方式吗?地址,或者电话?”他几乎是不抱希望地问。
堂叔皱眉想了很久,翻找出一个泛黄的通讯录,手指一行行划过,最终停在一个角落。“好像是几年前,她寄过一封信到老宅问安,那时你祖父还在,提过一句,我顺手记下了……喏,只有一个厂区的值班室电话,说是转家属区周工程师家。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打通。”
他撕下那张小纸片,递给沈青梧。
薄薄一片纸,却仿佛有千钧重。上面用蓝墨水写着一串冰冷的数字,前面还有一个北方的长途区号。
周工程师。
这个陌生的称谓,像一道清晰的界河,横亘在他和十五年前的林素秋之间。
回到空旷寂寥的书店,那串数字就放在电话机旁。老式的拨号电话,暗黄色的外壳,像一头沉默的兽,蛰伏在昏暗光线里。
沈青梧枯坐了许久。窗外的雨停了又下,天色由铅灰转为墨黑。书店里没有开主灯,只有柜台上方一盏小小的暖黄色壁灯亮着,将他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上。
他想过无数种电话接通后的可能。她会不会怨他?会不会根本不愿接听?抑或,就像堂叔暗示的,时过境迁,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这通电话本身就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打扰?
但掌心那枚香囊粗糙的触感,和那句“白云无尽时”带来的惊心,催逼着他。
他终于伸出手,手指有些僵硬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完了那串长长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间隔都像敲在他的心跳上。
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放下时,电话突然被接起了。
一个略带倦意的女声传来,带着一点北方口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有小孩的吵闹声和电视的声响:“喂,哪位?”
沈青梧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一点残存的、属于江南水乡的柔软底子,陌生的,是那份被岁月和生活打磨出的平淡与疏离,以及那层清晰的、北方生活的烙印。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喂,你好。请问……是林素秋吗?”
电话那端静默了一瞬,只有滋滋的电流声和模糊的背景音。那短暂的几秒钟,对沈青梧而言,漫长如同又一个十五年。
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波澜,只有一丝极淡的、或许是出于礼貌的惊讶:“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沈青梧。”
他报出名字,屏住呼吸。
又是一段更长的沉默。长到沈青梧几乎以为信号断了。他仿佛能听到她那边窗户外的风声,或者只是电话线路里空洞的嘶响。
久到他不得不怀疑地“喂?”了一声。
那边才终于有了回应,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保持距离的客气:“哦,是青梧啊。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打到这里来了?”
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没有怨愤,也没有惊喜。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和一句淡淡的“好久不见”。
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沈青梧感到一种无措的恐慌。他准备好的所有话语,忽然都哽在了喉咙里,显得无比可笑。
“我……回了趟老家,处理祖父的后事。”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听说了你家的一些事……就想办法问到了这个号码。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她回答得很快,几乎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劳你挂心了。丈夫在厂里工作,孩子也上学了,都挺好的。”语气平稳得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说明书。
“那……就好。”他干巴巴地应着,感觉对话正在滑向一个无可挽回的、礼貌而冰冷的终点。他不甘心,试图抓住一点什么,“当年……在码头……”
“都是很久以前的老黄历了,还提它做什么。”她轻声打断他,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不欲多言的回避,“那时候年纪小,都不懂事。”
背景音里,一个孩子的喊声清晰地传过来:“妈!我作业本放哪儿了?”
她立刻应了一声:“哎,来了!”然后对着话筒,语速加快了些,带着明显的结束意味:“不好意思,孩子那边有点事。谢谢你还记得打电话来。祝你以后一切都好。”
“等等!”沈青梧急急道,生怕她下一秒就挂断,“我……”我想见见你。这句话在舌尖滚了滚,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电话那端,她似乎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又或许只是单纯地疑惑。
最终,她什么也没再说。
听筒里,只剩下短促而决绝的忙音。
“嘟—嘟—嘟—”
沈青梧缓缓放下电话,冰冷的塑料听筒几乎要粘住他汗湿的掌心。壁灯的光晕在他眼前模糊开,书店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她挂断了。
没有怨恨,没有追问,没有旧情,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
只有一种彻头彻尾的、经过十五年光阴彻底沉淀后的……平静和疏远。
那通电话,非但没有解答他心中的波澜,反而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激起了更深、更浑浊的迷雾。她那过于完美的“挺好”,她那急于摆脱过去的姿态,她那被生活琐碎迅速打断的、不愿多谈一秒的回避……
平静之下,到底是什么?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承载了太多重量的香囊。
他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必须亲眼去看一看。去看一看那座北方的工业城,去看一看她口中的“挺好”,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去看一看,那朵曾在他青春里短暂停留、又被他无意间遗弃在风雨中的白云,如今飘在了怎样的一片天空下。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落定的瞬间,他起身,走到柜台边,再次拿起电话。这一次,他拨通了海外助理的号码。
电话接通,他对着听筒,声音冷静而坚决,不容置疑:
“艾玛,帮我取消原定下周的所有行程。对,全部。另外,替我订一张最快前往北方的火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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