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时光粘稠而缓慢,像一滴凝固的琥珀,将我困在其中。身体的疼痛逐渐变得可以忍受,成为一种沉闷的背景音,反而衬托出内心那片无边无际、死寂的荒原。
苏蔓的到来和离去,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涟漪,而后复归更深的沉寂。
她带来的不是消息,而是对我已知事实的血淋淋的确认。她的话语,她止不住的眼泪,只是为我脑海中那幅早已勾勒完成的、名为《死亡》的绝望画作,填上了最后几笔残酷的色彩。
她以为我是刚刚知晓。她错了。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在我开始那些惨绝人寰的实验之前,在我雇佣第一个亡命之徒去搜寻“样本”之前,在我甚至构思那该死的CD-19病毒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那是在我最后一次,第十几次,或许第二十几次被监狱方面冰冷地拒绝探视之后。愤怒和不解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固执的惯性。我还是会定期去,像完成一个仪式,尽管明知结果永远是那句“江清秋拒绝探视”。
直到那一天。接待我的不再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办事员,而是一个看起来稍微年长些、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和……或许是怜悯的男人。他拿着我的申请单,看了很久,又抬头看了看我。
“你是他弟弟?”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头,喉咙发紧,已经懒得再重复那些恳求的话。
他沉默了一下,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了敲,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快得几乎听不清:“别再来了。”
我愣住,不解地看着他。
他避开我的目光,声音更低了,几乎像耳语:“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血液瞬间冷了下去,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我不明白“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转监?保外就医?任何一种可能都让我心脏狂跳。
但那个官员的眼神告诉我的,是另一种可能。一种最终极的、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可能。那里面有一种不忍,一种试图用模糊语言掩盖残酷真相的徒劳。
“他……什么时候?”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官员迅速摇了摇头,眼神示意我不要再问。“走吧。忘了他。过你自己的生活。”
他收回目光,重新变得公事公办,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怜悯从未存在过。
我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世界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个男人躲闪的眼神和那句“不在这里了”在脑海里无限循环。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只记得外面的阳光异常刺眼,晃得人头晕目眩。行人、车辆、街道……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玻璃,变得不真实。
他不在这里了。他不见了。他……死了。
这个认知没有像惊天霹雳一样瞬间击垮我。
它更像一种缓慢生效的剧毒,一丝一丝地渗透进来,起初只是麻木,然后是一种彻骨的寒意,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冻结了血液,冻结了四肢,最终冻结了所有的思维。
胃癌。晚期。瘦得脱了形。他拒绝见我,是因为不想让我看到他那副样子。而他最终……独自一人,在那冰冷的铁窗之后,被那种丑陋的、磨人的疾病,一点点吞噬殆尽。
没有告别。没有最后一面。他甚至至死都在执行着那份可笑的、自以为是的保护。他给我留下了所谓的“干净”的未来,却把自己变成了一捧我连看都看不到的骨灰。
我回到了那个租来的、临时落脚的小房间。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了不知道多久。没有哭,没有喊,甚至没有流泪。只是坐着,感觉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彻底地崩塌。
他死了。那个会把我护在身下挨打的半斤,那个会把牛奶让给我的江清秋,那个在烛光下流泪拥抱我的哥哥……没了。
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血肉相连、共享着最不堪过往的人,消失了。
巨大的虚无感吞噬了一切。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他用命换来的这个“明天”,对我来说,只是一片无尽的、灰暗的荒原。
然后,在一片死寂中,另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滋生的毒菌,悄然探出头。
癌症。凶手。
是它们杀了他。
是这种肮脏的、无法控制的、肆意增殖的细胞,夺走了他。
是那种渗入骨头里的破事,才会让哥哥彻底放弃。
恨意找到了具体的形状。
它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一种疾病,一种现象,一种存在于世间的、极致的痛苦和不公。
为什么是他?他承受得还不够多吗?为什么最终要以这种方式,如此没有尊严地离开?
一个疯狂的、偏执的念头开始生根发芽。
如果……如果能打败它呢?
如果能征服癌症呢?
不是因为它崇高,不是为了拯救全人类那种可笑的理由。
只是为了复仇。
向一种疾病复仇。用最极端、最彻底的方式,证明它并非不可战胜。证明他……本不必这样死去。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迅速疯长,缠绕了我全部的理智。
它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支点,一个可以倾注所有痛苦、愤怒和绝望的容器。
我开始疯狂地搜集一切关于癌症研究的资料。从最基础的生物学到最前沿的基因编辑。
我优异的成绩和之前在那所贵族学校接触到的资源,成了我最初的阶梯。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所有知识,但目的却与所有正经的研究者背道而驰。
我不在乎伦理,不在乎手段,我只在乎结果——一种绝对有效的、碾压式的胜利。
小白鼠的失败让我极度不耐烦。它们的生命太短暂,免疫系统太简单,根本无法模拟人类癌症的复杂和顽固。
我需要更高级的模型。更需要……一种能承载我疯狂恨意的载体。
那次在曼谷红灯区的经历,并非偶然。我是有意去寻找那种极致的痛苦。听到那些被疾病折磨的呻吟时,我感到的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冰冷的兴奋。对了,就是这样。
人才是完美的实验体。有足够复杂的免疫系统,有足够长的生命周期来观察效果,而且……能最直接地感受到痛苦和恐惧。
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不受约束、可以让我为所欲为的地方。黑市自然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钱不是问题,苏蔓出于愧疚和补偿,给我的生活费相当丰厚,足以让我初步接触到那个阴暗的世界。
第一个实验体,那个想逃跑被打断腿的一号,与其说是实验失败,不如说是我冷酷心态的初次演练。我看着他在感染和高热中死去,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在实验日志上冷静地记录下“变量失控,失败”。
二号,三号……一百六十六号……每一个编号背后,都是一个被剥夺了尊严和希望的生命。
但我不后悔,他们该死,他们每一个都是该死的凶手,在学校里伤害哥哥的,在哥哥工作时欺负他的,以及各种□□犯,他们每一个,都要死。
最后他们的尸体会变成不断累积的数据点,是通向最终答案的必要损耗。他们的痛苦嚎叫?
太吵了,会影响我观察。所以需要更强效的止痛剂。
他们的恐惧哀求?毫无意义,只会干扰实验进程。
死亡?只是实验终止的一个标志,需要被仔细记录死因,以便调整下一次的方案。
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纯粹的科研机器,剔除了所有属于“人”的情感。
唯有如此,我才能面对那日益堆积的罪恶。我将对哥哥的思念和痛苦,全部扭曲地投射到了这个“事业”上。
每一次病毒的注射,每一次数据的记录,都像是一次对着虚无敌人的疯狂攻击,一次迟来的、扭曲的祭奠。
我甚至偏执地认为,这是我唯一能与他重新产生连接的方式——在他被癌症夺走之后,我偏要征服癌症。这是一种何等病态的忠诚与悼念。
遇到七两,是一个意外。那个中年赌鬼367号的“赠品”。我“清理”她,最初或许只是一瞬间技术上的炫技冲动,想看看自己能把这具小身体“优化”到什么程度。
把她留在身边,则是因为她那全然的、愚蠢的依赖和信任,像一面镜子,隐约照出了我早已丧失的某种东西,一种令我烦躁又莫名安心的熟悉感。
像谁呢?不像她那烂人父亲。
那种干净的、固执的笨拙……
像我哥。
这个发现让我更加烦躁,却又无法放手。
我把她带在身边,教她知识,却又冷漠地利用她的依赖。
她是我的助手,是我最成功的“作品”,也是……我为自己最终实验准备的最完美的容器。
当我从369号身上提取到关键抗体,当只差最后一步验证时,看着七两,我并非没有犹豫。但那犹豫很快被更强大的偏执压垮。
这是最终的祭品。用我最“完美”的作品,去完成我最疯狂的执念。这似乎是一种……病态的圆满。
她主动提出献祭自己时,我那瞬间的怔住,并非感动,而是一种荒谬的讽刺感。
看啊,连她都被我这身白大褂和冷峻的表象所欺骗,以为这是什么崇高的事业。
真是笨蛋。
而当我最终成功,当那金色的抗□□体在试管中荡漾时,预期的狂喜并未降临。只有一片冰冷的空虚。成功了,然后呢?哥哥能回来吗?能知道吗?
这用无数鲜血和生命堆砌出的“成功”,丝毫无法填补他离开后留下的巨大黑洞。反而让我更清晰地看到,自己早已变得何等面目全非。
直到被捕,直到车祸,直到苏蔓的眼泪再次撕开那看似结痂的伤口。
我躺在病床上,监护仪的滴滴声像是为我荒诞人生计时的钟摆。
我知道他死了。
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源于此,也终结于此。
我知道这无法挽回,罪孽深重。
但即使永堕地狱,我也要用鲜血,送哥哥永入天堂。
警方很快会进来,带来手铐和审判。而我的审判,早在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并且永不结束。
哥。你要的明天,来了。
但它破碎不堪,沾满血腥,和我一样。
你……后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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