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的过程像一场编排拙劣的默剧。
检察官的声音洪亮而充满道德感,列举的罪状罄竹难书,每一个词汇——“反人类”、“极度危险”、“冷血”——都像沉重的石块,意图将我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律师的辩护苍白无力,在铁证和我的全面供认面前,任何求情都显得可笑而徒劳。
我坐在被告席上,手铐摩擦着腕骨,发出细微的金属声响。
目光穿过庄严肃穆的法庭,落在虚空的某一点。
检察官激昂的陈词,法官严肃的询问,旁听席上偶尔传来的压抑啜泣或愤怒的低语,都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本软壳笔记本,飘向哥哥写下那些字句时的心情。
他是在怎样的病痛和绝望中,一字一句地叮嘱我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他是否也曾想象过,我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坐在这样一个地方?
当法官最终宣读判决书时,那冗长而严谨的法律条文像冰雹一样砸落。
“……情节极其严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虽部分科研成果具有潜在价值,但无法掩盖其犯罪手段之残忍,主观恶性之深……鉴于被告人供认不讳,且相关研究数据已全部上交……判决如下:被告人江晨竹,犯故意杀人罪、非法拘禁罪、非法进行人体实验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无期徒刑。
终身。
这两个词在空旷的法庭里回荡,带着冰冷的、最终的回响。
旁听席上响起一些释然的叹息,或许是某些受害者的家属,或许是关注此案的公众。
我没有去看他们。苏蔓坐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用手帕死死捂着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我没有看她。
法官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或许是例行的训诫,或许是关于悔过。但他最终只是沉默地合上了卷宗。
法警上前,将我拉起。镣铐的声音清脆而刺耳。
我没有挣扎,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顺从地被带着,走向法庭侧门那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小门。
身后,苏蔓压抑不住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像一根尖锐的丝线,试图缠绕住我离去的脚步,却又被那扇沉重关闭的门,无情地斩断。
光线陡然变暗。
押送的车子一路颠簸,驶向郊外。窗外的高楼大厦逐渐被荒凉的农田和低矮的丘陵取代。
最终,在一片戒备森严的建筑群前停下。高墙,电网,瞭望塔,冰冷的水泥灰色是这里唯一的主色调。
入狱程序繁琐而羞辱。脱衣检查,冲洗,换上统一的、粗糙的囚服,编号取代了名字。
每一个步骤都在清晰地提醒我:你不再是人,你是一个号码,一个被永久剥夺了自由的罪囚。
监舍很小,只有一张固定的铁床,一个不锈钢马桶,一个洗手池。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无法言说的、陈腐的气味。
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沉重而最终。
我坐在冰冷的床沿上,环顾四周。四壁空空,只有头顶一盏昏暗的、永远亮着的灯。
绝对的寂静,反而让耳朵里充满了某种低鸣的噪音。
无期徒刑。
意味着我将在这里,在这个几平米的空间里,度过每一天,每一个月,每一年,直到死亡。
时间失去了它固有的意义,变成了一种纯粹的量刑单位,一种缓慢的、无休止的消耗。
第一天,第二天……时间以一种粘稠而缓慢的方式流动。放风,吃饭,简单的劳作,然后是被锁回这间小小的囚室。
日常规范像铁锈一样,一点点侵蚀着感官。
周围的囚犯眼神麻木或凶悍,我避开所有的视线交流,沉默地完成所有规定动作。
他们似乎也知道我的“事迹”,看我的眼神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厌恶和畸形好奇的复杂情绪,无人靠近。
我成了这座监狱里一个孤立的岛屿。
夜晚最难熬。
不是因为恐惧或孤独,而是因为寂静会放大记忆的回声。
哥哥笔记本上的字迹会在黑暗中浮现,那么清晰,那么灼人。
“替哥看看外面好的那一面。”
“活出个样子来。”
这些话语如今像最尖锐的讽刺,每一天都在凌迟着我所剩无几的神经。
我如何“活出样子”?在这个连天空都只能看到四方形一小块的牢笼里?我如何替他看?“好的那一面”早已被我亲手彻底摧毁、彻底隔绝。
我开始理解哥哥当年一次次拒绝我探视的心情。
并非仅仅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病弱的模样,更是因为……无法面对。
无法面对对方眼中那个失败的、不堪的自己,更无法面对自己倾尽所有却最终徒劳的付出。
他现在是否在天上看着?看着我用他换来的生命和自由,最终走进了另一座更加坚固、更加永恒的牢笼?
他会后悔吗?
会失望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会带来更深沉的绝望。
偶尔,会有狱警送来一些东西。通常是苏蔓辗转托人送来的换洗衣物或一些基本用品。
她无法探视,无期徒刑的重犯,探视规定极其严格。她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证明着外界还有一丝微弱的牵挂。
有一次,送来的物品里,夹杂着一本崭新的、厚厚的空白笔记本和一支塑料壳的圆珠笔。
没有纸条,没有说明。
我拿着那本空白的笔记本,愣了很久。它和哥哥那本褪色的软壳抄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她是什么意思?让我写日记?记录我的悔过?还是……像哥哥一样,留下些什么?
我拿着笔,对着空白的纸页,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写什么?忏悔录?我并无悔意,只有无尽的空虚和对自己、对命运的嘲弄。回忆录?那些记忆除了痛苦和罪恶,别无他物。科研数据?
那是我罪孽的证明,也是我唯一……或许称得上“价值”的遗留。
最终,我拿起笔,在第一页,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写下了一个数字:
1
然后,是第二天的:
2
3
……
没有更多了。只是简单地记录天数。
像是一个囚徒在墙上刻下的划痕,用一种最原始、最沉默的方式,对抗着吞噬一切的、名为“终身”的虚无。
每一天,我都在那个数字下面,再添上一笔。
数字不断增加,像不断堆积的坟土。
而我,被埋葬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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