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微尘山的这一晚,林予微睡得十分安稳。
她习惯早起,一睁眼瞧见小师弟还未有清醒的迹象,也没做打扰,只是蹑手蹑脚地离开,待她收拾完毕,又与一大早吭哧吭哧摸回微尘山的白眼打了声招呼,扛起门口扫帚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师父的偏院。
这屋子原先是专门放置杂物的,许多年岁不曾打开,钥匙早就找不到了。
她稍一思索,捡起脚边的石头,还未来得及撬开锈迹斑斑的门锁,就听另一边屋内吊起了颤颤巍巍的细嗓:“小微啊……你这是要将师父的院子也给拆了不成?”
“师父,你醒啦!”林予微一撂扫帚,喜滋滋地迎了上去。
恰巧棠九枝推开房门,从屋内走出,身前还飘了根绒羽。
林予微习惯性伸手捉住那根在空中飘飘荡荡的绒羽,捻在指尖把玩片刻,然后抬头看向棠九枝,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满:“师父,前几日你去哪了?到处都寻不到人,你可知道小师弟差点就丢了!”
棠九枝捻着稀疏的小胡子,眼神飘忽,笑得有些心虚:“此事我听前山的弟子说了。师父这年纪大了,记错回山的时间。这次……你真跑到飞仙关去了?”
“那是自然!”林予微扬起下巴,神情骄傲,“此行可谓万分凶险,但好在徒弟聪慧能干,将小师弟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师父今日若是有空,就让小师弟行个拜师礼吧。”
见她兴致高昂,棠九枝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点了点头:“好,那就今日吧。”
说着他又向院子里看了圈,并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你师弟呢?”
林予微道:“小师弟在飞仙关受邪气影响,身子骨弱。昨日我那院子里的泥屋还塌了,应当又是受了惊吓,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的,想必昨夜睡得不安稳……”
她开口句句都是袒护,叽叽喳喳铺垫许多,生怕师弟会给师父留下不好的印象,最后才总结出一句,“小师弟还在睡觉。”
棠九枝:“……”
蔺无咎自夜里醒后就一直不曾入眠。他听力极佳,将外边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却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仔细回想今日在山下见到的究竟是什么。
那场景出现在他面前仅仅停留一瞬,转眼就消失不见。
当他询问起冲星,它却说自己根本就没看见过白雾,更没见过什么幻境。
据冲星描述,他们还没走出多远,他就愣在原地不动了。
双重幻境吗?
想到这里,蔺无咎心中一阵烦闷,翻坐起身。
罢了。
无论是什么,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如今他来微尘山,只是要拿回自己的魔丹,仅此而已。
其他的事都与他无关。
-
蔺无咎出门时,林予微正喂着胖驴。
听到身后动静,林予微回头瞧见小师弟的身影,十分惊喜地招手喊他:“小师弟,你醒啦!”
林予微光顾着看小师弟,丝毫没注意自己一伸手不小心将干草扣在白眼的脑袋上。
“噢阿——!”
她拍掉手上的碎草,直接忽略白眼呕哑嘲哳的愤怒怪叫,兴致勃勃地向小师弟跑近:“师弟若是收拾好了,就先跟我去拜见师父吧。”
蔺无咎顺着她的话,乖巧地点头应下:“好啊,那就劳烦师姐带路。”
在一间狭小的破屋里,蔺无咎终于见到了自己所谓的师父。
如此破落的山头自然住不得什么神仙人物。
他心想,能教出林予微这样的徒弟,充其量不过是个没什么修炼天赋的三四境修士,顶多糊弄糊弄一些从未接触仙门的凡人。
可事实却证明,他还是高看了微尘山。
蔺无咎的视线越过林予微的肩头,蹙眉盯了棠九枝片刻。他一向惯于伪装,旁人也很难察觉他心中真正所想,可看到棠九枝的那一刻,他眼底又难免有些真情流露。
大抵是棠九枝的样貌难看到实在让人不忍直视,蔺无咎选择移开目光,转而看向一旁满眼期待的林予微,最后在心中刻薄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这缺心眼的棒槌师姐跟了十一年的江湖骗子,此生怕是与修仙入道无缘了。
蔺无咎生性刻薄,若非习惯用温顺的假面示人,恐怕一张嘴就能把人给毒死。
但,这回真不怪他。
棠九枝身材矮小干瘦,生得贼眉鼠眼,枯发稀疏宛若野狗毛,浑身上下无论是哪处,都与“仙风道骨”四个字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因模样难看得处处不同寻常,反倒叫人说不出什么独特之处。
若真要细究,细脖长如野鸡成精得算一个。
蔺无咎在棠九枝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前坐下,顶着林予微期待的目光,十分凑合地喊了声:“弟子沈肖见过师父”。
野鸡精师父也不计较,缓缓扯动嘴角,企图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松松垮垮的脸皮褶成一叠,以至于本就无法入眼的样貌看起来更加面目可憎,颇有些穷凶极恶的味道。
一时让蔺无咎这位货真价实的毁世魔头都有些自愧不如——毕竟他还做不到一张脸就能把人吓死的地步。
“好徒儿。”野鸡精师父点头应了一声,继续保持“和蔼可亲”的微笑。
见师弟开口唤了师父,此事估摸着就这么定下了,林予微也算是吃了颗定心丸,欢天喜地地夺门而出:“既如此,师父师弟你们先聊,我去替你们准备敬师茶!”
不等棠九枝拦她,林予微早就跑不见了身影,他摇头叹了口气:“这孩子……”
紧接着,他收回视线,笑眯眯地对蔺无咎道:“微尘山不设虚礼,随性即可。”
这破山破屋的,一个野鸡精师父,一个棒槌徒弟,简直随性得无法无天。
蔺无咎心中冷笑,再一抬眼,却发现棠九枝正盯着他瞧。
起先蔺无咎并没有理会,就这么气氛微妙地坐了一会儿后,发现棠九枝还在看他,于是出声打断:“师父在看什么?”
棠九枝摇了摇头,笑呵呵地收回视线:“没什么,只是微尘山从前就为师与小微二人,如今又收了一个小徒弟,一时间颇有些感慨罢了。”
他捻着小胡子,又道,“你我既为师徒,定是天赐之缘。此次你既能通过清虚春试,想来天赋也不会太差。”
蔺无咎一时又有些好奇,那林予微这种“奇才”又是怎么被选入的清虚宗。
棠九枝沉吟片刻:“修道亦是修心,在正式修炼前,为师有些问题要问你。”
蔺无咎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里却没有太当回事。
棠九枝抚平衣角,终于收起他那穷凶极恶的微笑,稍显严肃:“以你之见,何为是非,何为正邪?”
蔺无咎只当他要听些顺耳的话,佯装一身正气:“弟子不懂大道,以浅薄之见以为仙是魔非,仙正魔邪。”
大魔头虽不记得前尘往事,但还有些自知之明,通过外界传言,再加上他对自己凉薄虚伪性子的了解,不难猜出三百年前的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至于修真界这些人——在他眼中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喜欢听些好话的小人罢了。
蔺无咎以为自己的答案无可挑剔,可棠九枝却摇头:“那为师问你,为何是,为何非?为何正,为何邪?”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蔺无咎心中不屑。
是非正邪生来就是如此。
棠九枝盯着他的眼睛,缓声道:“成见先于是非。”
蔺无咎没有吭声,只是敷衍地想:自古仙魔不两立,世人皆知。三百年前这群仙门正派不是也打着为民除害的口号,将他赶尽杀绝吗?
见他不回答,棠九枝也不为难,捋着小胡子慢吞吞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1]。仙魔之别,正邪是非,实则难以分辨。”
蔺无咎眯起一只眼。
他蔺无咎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好歹也清楚仙魔之别,这长脖老修士敢出此言,怕是修得比他这个魔头还歪。怪不得林予微被他教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摸到修仙的门道。
棠九枝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心不在焉,继续摇头晃脑地向他灌输自己的心得:“我者,真我也,人之性也。[2]……拘于形体,役于凡尘……”
蔺无咎一边听着他胡言乱语,一边刻薄地心想:他那师姐没有遁入魔道,至今还是一副缺心眼模样,或许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赋异禀吧。
“……修炼即为绝尽尘心,看透真我。”
这老神棍说起话来没头没尾,玄之又玄的。
蔺无咎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表面还是稍做了点功夫,谦顺颔首:“多谢师父提点。”
还以为这微尘山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胡说八道的老神棍带着一个胡说八道的小神棍,倒也算是一脉相承。
棠九枝讲完了大道理,又笑眯眯地询问他:“世间道法万千,我清虚宗弟子多走红尘道,你可有想学的?”
大魔头提不起半点兴致,语气毫无波澜,淡淡道:“但凭师父安排。”
棠九枝:“不如就与你师姐一样,修天衍道吧。”
天衍道?
“就如此。”棠九枝想了想,自顾自点了一下头,似乎是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你师姐学了十一年,基础扎实,以后你就跟着你师姐吧。”
十一年的一境弟子、基础扎实……
蔺无咎心中发笑,一时有些分不清他这长得像是被拔了毛的野鸡精师父究竟是真情实意,还是刻意嘲讽。
-
行过了师礼,棠九枝忽有困意,一番叮嘱后,便将二人打发离开。
林予微则带着小师弟去收拾偏院。
虽说好二人是一起收拾,但真正的体力活都是她一人在干,蔺无咎就跟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打打下手,顺便恰到好处地关心两句,林予微就好像跟打了鸡血似的,自个儿吭哧吭哧干完了。
所幸偏院中的杂物不算多,一个上午就收拾得七七八八。
眼看屋中只剩个旧架子还没搬出,林予微便让小师弟先到门口休息一会儿,转身去整理架上的书卷。
蔺无咎靠在门口的竹椅,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与她闲扯,最后才绕到了他想问的话题。
“师姐可曾听说过名为逍遥山的门派?”
“逍遥山?”林予微拧眉思索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蔺无咎目光稍偏,望着她的神情变化,看起来不似说谎。
他压下眼眸,有些不解。
这凡人在微尘山待了十一年都不曾见过那幻境,难道真的只是他自己的幻觉?
“师弟为何突然问这个?”
蔺无咎回过神,抬眼笑道:“没事,只是方才看到一本书里写的,随口问问罢了。”
林予微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十州四海内,修仙门派数不胜数,其中以清虚宗、源天派、游仙门为首,那逍遥山或许只是个小门小派。师父见多识广,师弟若有兴趣,到时候我再帮你问问师父。”
蔺无咎冲她微微一笑:“多谢师姐。”
大抵是还没有做好一个师姐的底气,她虽与小师弟相处也有几日,但一见小师弟乖巧地唤着自己“师姐”的模样,还是觉得浑身的骨头有些轻飘飘的。
林予微转开面孔,加快收拾的速度:“应、应该的。”
她脑袋里犯着浑,不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也不思考是否拿得下,就这么抱起半人高的书卷跨出了房门。
果不其然,刚一出门,就被地上的碎石绊了一下。
不过好在一摞书卷中只滚下一张画卷,顺着台阶就这么铺开了。
蔺无咎坐在门外,将整个过程收进眼底,心想,看来打了十一年的基础里也应当练了扎马步,只是稍微踉跄了一下就迅速摆正身形,确实扎实。
大魔头一贯刻薄,但在人前总归还要装作一副人模狗样,起身去帮她捡地上的画。
蔺无咎弯身时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这是一位单手负剑的青年画像。
——有鼻子有眼,长得倒还像个人。
他迅速将画卷收起,递给林予微,顺口问了句:“这画上的人是谁?”
林予微伸手接过,瞥了一眼泛黄的纸页,皱起眉头沉默片刻,又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般挤出两个字:“师父。”
蔺无咎:“?”
“准确来说应该是师父年轻时的画像。”
至于是真是假,她也不得而知,反正之前师父就是这么和她说的。
画像上的人剑眉星目,五官俊朗,看起来就气宇不凡,毕竟当年她无意瞧见这幅画像时,也惊讶了好久。
蔺无咎神情复杂地收回视线。
或许他确实缺少点想象力,眼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画像上的男子与那枯瘦如柴、长相猥琐的老神棍联系起来。
[1]《庄子·齐物论》
[2]《无为清静长生真人至真语录》刘处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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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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