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六年，白沙洲大旱，朝廷开京仓赈灾。
灾粮未至，沿途便已经流言四起。
“旱鬼过境，所至不雨？”
“哎呦，不要瞎说，我朝律令明文规定，严禁鬼神乱力之词！”
“别管那么多，庄稼都已经晒死完了，再不下雨人也要热死了，三公子今日要在城中祈福求雨，咱们也赶紧帮忙！”
官道上零星的百姓窃窃私语，偷偷把藏在怀里的东西撒出来，忽地一阵热风卷过龟裂的大地，那些符纸被吹起，不偏不倚砸在明晏的脸上。
“这什么玩意？”黄纸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明晏的眼底闪过一丝嫌弃，“鬼画符？”
“你没听见啊？”近卫燕云和他并肩骑马，一本正经地解释，“白沙洲临海，竟然也会有三个月滴雨未落的稀罕事，民间这才传出是旱鬼过境，必须要请高人驱邪镇恶，祈福求雨。”
他说得有模有样，让明晏忍俊不禁：“你人高马大，迷信这种东西丢不丢人？”
燕云语气兴奋，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期待朝他挤眉弄眼：“白沙洲还真有这么一位高人！过了苍凉山今晚就能入城，到时候我也想让他算一算，财运、福气……姻缘！”
明晏心底飞速闪过一个名字。
传闻，太曦王朝出了一位百年不遇的绝世奇才，此人名为时浅，是苍王时磐的三公子。
传闻又说，时浅天生青瞳，一手绝学天卦能洞悉过去未来，简直是料事如神。
百姓趋之若鹜，慕名而来求签问卦的访客络绎不绝。
但这位小公子的出身其实并不光彩，不仅生母是舞伎，那女人最后还是挺着大肚子挟子逼婚硬嫁进了苍王府，时磐惹上这种风流债，自知有损名声，幼子也没带去过京城，他自然是没见过。
燕云用手肘戳他，笑道：“你想算什么？”
明晏心底发痒，看上去却一脸冷漠：“我没兴趣。”
燕云不客气地翻着白眼：“啊对对对，护送灾粮这事本来砸也砸不到你头上，没兴趣还死皮赖脸主动请缨，这么热的天害我一起遭罪！”
明晏抬眸扫过夕阳万里的白沙洲上空，随手把符纸捏成一团扔了：“太招摇了，我看就是个神棍，时浅要真这么有本事，那就让老天爷下场雨让我开开眼界……”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的闪电撕碎天幕，远方隐隐有雷声滚动。
明晏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乌云从海边压来，豆大的雨点紧随而至，树杈上零星的几片枯叶子跟着掉下，残破的符纸被风“哗啦”卷飞，一张一张掠过眼前。
下雨了？
骡马车队受惊连连倒退，燕云愣了一刹，随即哈哈大笑：“我看你才像高人，这张嘴是开过光了吧？下雨了，大旱三个月竟然真的下雨了！快，快把灾粮挡上别淋雨！”
四周腾起呛人的土腥气，狂风起时更是迫得人无法呼吸，明晏的衣袂猎猎舞动，他置若无闻，在呼啸的沙尘中目光渐凝。
雨打声，飞叶声，虫鸣声，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鼓角声？
明晏面带疑惑：“燕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燕云被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你大点声！”
骤然间有了不好的预感，明晏扬鞭催马，嗓音陡然凌厉，命令：“燕云，就近找掩体躲起来，我去前面看看情况！”
骏马在山间跳跃，很快站到了高处。
远方，三柱狼烟穿过层层雨幕从白沙洲冲天而起，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三柱狼烟……”明晏绷紧了身体，调头急呼，“有敌军入侵，白沙洲遇袭，三柱求援！”
***
白沙洲一夜失守。
明晏从苍凉山飞奔至此，这一路电闪雷鸣，雨泼成帘，火竟然还能烧成一条长龙。
然而，明明四周黑烟弥漫，城中却是诡异的死寂。
他谨慎地往前走，不出几步，眼前突兀地泛起黑白色麻点，耳鸣嗡嗡响起的同时，四肢也酸软了起来。
不对劲……这烟中似乎掺杂了让人眩晕的毒药。
明晏一个踉跄赶紧翻身下马，抬手重压额心强自清醒，又快速将衣摆撕成布条，沾着地上的泥水打湿覆住口鼻。
视线重新清晰起来，他看到了满街的尸体，一个个脸色青紫，瞪目张口，可怖异常。
明晏在酷热里后背发寒，冷汗混着雨水从脸颊滑下，遥遥又有马蹄声传来，他分不清是敌是友，只能先往旁边巷道里躲。
隔着暗光，前方的泥泞里躺了一个人，一身华贵的银狐裘分外醒目。
有病吧，这么热的天穿狐裘，脸上还戴了个古怪的银面具。
明晏用脚尖轻踢没反应，也不知这人是中毒还是中暑，弯腰把他扶起来：“喂，醒醒！”
脖子微一倾斜，银面具从脸庞滑落，露出一张苍白青涩的脸，睫毛颤动，如玉的青瞳缓缓睁开，仿佛真的能瞬间夺去人的魂魄。
明晏微微失神，反应过来，抓着肩膀用力摇晃：“青瞳……你是时浅？别发呆，你爹呢！敌人怎么打进来了？”
传闻中天卦神算的三公子清秀单薄，被摇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空洞的双瞳慢慢凝聚，不知是想起来什么事情，直接蹦起往前蹿了出去！
“回来！”明晏眼疾手快钳住他的后领，“路已经被火堵住了，你不要送死！先告诉我时磐在哪？守备军在干什么？”
时浅被他按翻，后脑“砰”地撞在地面上，剧痛让游离的神智微微一振，费力地开口：“爹？我爹……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嘘……”明晏捂住他的嘴，扭头望向前方，“有人过来了。”
风还在呼啸，吹得烈焰如同鬼影层叠，哒哒的马蹄声不断传入耳中，速度越来越急，几个魁梧的身影正在逼近，为首的人长臂一挥，呵斥：“找！把时浅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一队人马四散跑开，溅起烟尘泥水。
明晏把他连拖带拽挪到了角落里，待那群人走远，眼眸蓦然阴沉：“他们在找你？”
风将火从外面卷进来，浓烟裹挟着血腥味呛入鼻腔，时浅额角浸汗，脸憋得通红，努力从指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认识他们。”
“看他们的衣着，是东海上敌国万流的士兵。”明晏的声音压得极低，另一只手已按上腰间的刀柄，“万流人为什么要找你？”
时浅听出一丝危险，他觉得那柄蓄势待发的刀似乎随时都要砍向自己。
但时浅其实也没猜错，因为下一秒雪色刀刃就已经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咬着字眼重复：“我、不、认、识、他、们！黄昏的时候，我在城中祭祀求雨，风刚刚聚过来，忽然到处都开始失火，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万流的军队从天而降，之后我就晕过去了。”
明晏的拇指有力地滑抵在时浅的下巴，强行抬起：“这雨真是你求来的？我朝律法森严，你竟然敢公然行此巫蛊之事？”
“又不是我想求雨。”时浅甩开他的手，毫不退缩地瞪了回去，“我爹当然知道太曦律令，但百姓跪在王府外求了半个月，朝廷的赈灾粮又迟迟送不到，我能怎么办，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两人对望着彼此，有猜忌，有警惕，还有一丝好奇。
明晏蹙眉，要真是万流偷袭入侵，这会战船怕不是已经停在海岸上了，但白沙洲是太曦的东海边陲，有两万军士镇守，又怎么可能放任敌人长驱直入毫无抵抗？
现在不是乱猜的时候，他必须先离开毒烟弥漫的白沙洲。
明晏探出半截身子环视周围，吹哨喊回自己的马：“大雨天火势蔓延还能如此迅猛，必是提前在城中踩点做了准备，火中甚至还掺了毒，风一吹早就扩散开了，白沙洲保不住了，先撤退再求支援！”
时浅扶着墙，双腿软如烂泥站不起来。
明晏拎着他扔上马背，时浅却毫不犹豫地指着另一个方向：“别回头……生门在北，往北走才能逃出去。”
“这种时候还装神弄鬼？”明晏的嘴角闪过一丝不耐烦，无视了他的提议，“我要回苍凉山调兵！”
“信我，我不骗你。”时浅去夺缰绳，“生门在北！快！”
退无可退，明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这一路死人挤着死人，马蹄溅起血水，仿佛人间地狱。
时浅气若游丝地靠在他背上，说不出话，只抬手指路。
远远的，能勉强看出来前方高门府邸的轮廓。
赤红的火星子在雨中被卷飞百米高，又化作焦黑的灰尘散落下来，两种截然相反的景色交织在一起，苍王府残破的匾额轰然砸落，在两人面前摔得粉碎。
“这就是你说的生门？”明晏脸色铁青，胸中的怒火几乎炸裂，“我怎么看着像你们家大门？”
时浅从马背上翻下来，可他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往前爬都成了奢望。
大火烧毁了他的家，也烧毁了最后的希望。
呆若木鸡的刹那，一只小箭破空而来，“嗤”的一串流矢声擦着耳际割断发梢。
“找到了！”追兵首领收弓冷笑，“抓活的！”
明晏一刀砍断暗箭，盯着那些逐渐包围的身影，万分嫌弃：“我看你是想把我往黄泉路上带。”
时浅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他抬手擦拭唇角，偏头啐掉了口中的血沫，青色的眼瞳深邃神秘：“天卦问命，你死不了。”
冰凉的雨水滴答落在两人的眉间。
明晏闭眼，再睁开时已是孤注一掷，手里那柄雪色长刀微微下压，刀锋折射出寒芒。
“我死不了，那他们就活不成！今天你若是算不准，我要你一起陪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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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01章：初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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