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流历,昭元二十八年。
远征的舰队缓缓靠岸,万流皇都苍兰天城的海港人山人海,百姓欢呼雀跃地迎接英雄凯旋而归。
建成帝龙颜大悦,命礼部设宴犒赏三军。
万流和太曦这对百年宿敌,终于以太曦交出质子为代价,在他手上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明晏沉默地跟在教王身后,下面的每一声喝彩都仿佛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扇着他的耳光,才到港口,忽地瞥见时浅被另一伙人粗暴地带离,和他分道扬镳。
***
马车在街巷中颠簸穿行,时浅是第一次来到万流,来不及好奇,他被人粗鲁地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昏暗的灯火映照着上方一个斜靠座椅的男人,黑衣,佩刀,左耳上戴着一枚醒目的红色耳钉,杀气毕露地盯着时浅:“时磐是你爹?”
时浅不认得这个人,只感觉一种强烈的危险感扑面而来。
旁人踹了他一脚,介绍道:“这是青哥。”
时浅什么“哥”也不认识,只得愣愣看着他发呆。
侯青踱步而下,绕着时浅缓缓打量,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你不认得我,我其实也不认得你,但我认得你爹时磐,破城的时候他挺能打,一刀砍死了我大哥,时浅,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他被十几人围攻许久,这才不敌败下阵来。”
周围的哄笑声骤然响起,尖锐刺耳。
“时浅,你爹厉害,我们的人口含解药都不敢在城中多停留,但他不仅能在毒烟中撑那么久,还能顺手拉几个人垫背,他对得起天下四王的名号!”
“你不知道你娘以前是干什么的吧?那我来告诉你,苍兰天城有个叫月下云庭的舞伎馆,你娘以前是那里的头牌,时磐不是败给了敌人,他是败给了女人!”
“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时家可是太曦的开国元勋啊!最后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败得窝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哈哈哈哈哈!”
时浅如坠冰窟,他仿佛又看见了白沙洲的大火,看见了背对着他再也不见了的母亲,嘶声反驳:“我娘不是坏人!不许羞辱我娘!”
“不是坏人?”侯青猛地逼近,“你娘不是坏人,确实不是坏人,她是帮万流屠杀白沙洲五万人、攻破太曦东地防线的女英雄,你娘——害死了你爹!”
时浅陡然向前一步,侯青游刃有余地把他推了回去。
侯青的语气带着残忍的快意:“你娘也挺厉害,枕边风吹了十几年,还给时磐生了个儿子,太曦人恨你,他们容不下高韵的儿子,但万流就能容得下你了吗?时磐不仅是我的杀兄仇人,他还杀了万流不少战士,万流也容不下他的儿子,所以,你以为教王救你一命,你就能逃出生天了?时浅,恨你入骨的人数不胜数。”
时浅脑中“嗡”的一声,他想起诏狱门口,明昊那句“到了万流你就自由了”,瞬间碎裂成冰冷的讽刺。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地自己是天地不容。
“你娘也死了。”侯青对时浅露齿一笑,恶意地补充,“死在白沙洲的战乱里,尸骨无存,现在怎么办,你才十一岁,你要如何活下去?”
时浅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眶通红却死死咬着唇,不让泪水落下。
“我不会为难你。”侯青搭在他的肩膀上笑,“此次算你命大,教王念及旧情出手相救,我只是想告诉你,人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说罢侯青猛地拖过时浅向外走,不等将他扔回马车,前方忽然走来一宫装丽人,闻声止步。
风雪飘落,红伞稍稍往上抬起,露出一张绝艳的脸。
侯青认出了她,按住时浅跪地行礼:“拜见容妃娘娘。”
容妃是皇帝的宠妃,更是澄华太子的生母,说她是全万流最尊贵的女人也不为过。
侯青小心问道:“娘娘怎会来此?”
容妃眉梢轻挑,说话也是温声细语:“听闻远征军大捷凯旋而归,本宫也想去港口凑凑热闹,正巧从这路过,侯青,这孩子是?”
侯青面上赔笑:“回娘娘的话,是教王从太曦手里救下来的那个孩子,时磐的儿子,叫时浅。”
容妃眼波流转,莲步轻移,纤纤玉指勾着时浅的下巴轻轻抬起。
时浅目光涣散地看了她一眼,撑不住倒在地上。
侯青正想把他拎起来,容妃抬手制止,又脱下自己的红袄外氅随意地裹住时浅,吩咐道:“罢了,别为难孩子,抱到马车上去吧,别着凉了。”
侯青心中“呸”了一声,嘴里还得恭敬地接话:“娘娘心善,卑职这就照办。”
***
时浅裹紧这件带着陌生香气的红氅,冷得发抖。
马车里钻进了一个陌生人,和侯青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张字条,用命令的口气道:“背下来,明天教王问你什么,你都要按照上面写的说。”
***
次日傍晚,教王从宫中回来,这才得了空让人带时浅过来。
太阴殿恢宏壮丽,白玉砖石的御道直铺到大殿门口,双排各点十八盏华丽宫灯,天幕间盘旋着数不清的黑鸦,旁边是统一黑衣、腰佩长刀的侍卫。
时浅被人带进了大殿,琉璃瓦折射着绚烂的光泽,玉座上的老者身着狮兽盘云纹的朝服,胸口绣着一朵艳丽的红色莲花,右手拇指上带着一枚黄翡扳指,他的肩头停着一只黑鸦,这畜生养得滚圆,一双赤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下方的人。
满殿无人胆敢抬首直视。
建成帝身边的小太监上前一步,恭敬地道:“教王,陛下口谕,此子既为教王所救,便由教王全权处置,无需再报。”
教王微微颔首:“也好,劳烦公公了。”
小太监退至一旁,眼神玩味。
“抬起头来。”教王微笑,语气倒是温和,认真看着他身上穿的红色棉氅,见他可怜,越发慈祥,“你年纪小,这一趟没少吃苦,但现在跟我回了万流,那些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
时浅在马车里冻了一晚上,面色青白,身体僵硬如木偶,他还没回话,教王身边的左护法忽然开口:“听闻此子在太曦有‘天卦神算’之名,慕名而来的访客人山人海,可能展示展示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满殿窃窃私语。
时浅回忆昨晚的字条,点了一下头。
有人为他拿来了蓍草、龟甲和星盘,时浅其实用不上这些东西,但他仍是面色从容的占卦,片刻后磕头:“慈父怜悯,天佑万流,国祚绵长!”
教王满意地笑了一下,大殿里的其他人也跟着露出欣慰的笑。
时浅目光微沉——明晏说得没错,天卦之力对教王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天命所归的话必须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才能鼓舞人心!
“教王!”右护法上前一步,声音冷硬,“教王,此次高韵固然有功,但此子乃时磐血脉!时磐杀了我们不少人,教王若是轻易放过他,岂不是寒了随军出征五万战士的心?”
时浅原本垂首不动,听到这一声,便抬起头来。
教王顿了顿,似有为难:“但我毕竟救了他,先救再杀有违仁义,更何况我教以慈悲济天下,子不承父债。”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是那只黑鸦低低叫了两声。
左护法折中地给教王提了建议:“教王,我教素有修罗场培训亲卫,此子既是时磐的儿子,想必根基不差,不如送他入修罗场历练,若有朝一日能脱颖而出,也不负教王苦心救他一命。”
教王闭目沉吟,良久方睁眼,对时浅解释道:“我教以‘圣’为名,百年前因救太祖皇帝有功,太祖厚爱,封我教为万流国教,奉天地海三尊,日月星三神,以红风莲为教花图腾,立云洲大罗天宫为总坛,修罗场则是我教培养人才、保家卫国的地方,分六大训场,天道场镇守帝都,人道场遍布九洲,再往下的统称下四场,能者生,庸者死,你愿不愿意?”
时浅沉默,他忽然感觉这一幕和养心堂如出一辙。
一手遮天的教王一样重颜面,他也需要旁人搭好台阶给自己下。
时浅没有资格拒绝,便点了点头。
殿内静了片刻,教王眼眸中掠过了一丝淡漠的神色,侧头看了看右护法:“带下去吧。”
时浅再次磕头谢恩,他想像上次那样逼自己泪如雨下,抬头才发现一滴眼泪也无法再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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