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风卷雪从两人中间掠过,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秋雨里,都有了瞬间的失神。
阔别多年,明晏其实一眼就认出了时浅,却定睛看了好久才敢确认。
十一岁的孩子如今已成二十岁的青年,眼睛褪去了神秘的青色,反倒透着些柔情。
时浅大口喘气,他本以为撞一下只会挨几句骂,却没想到又挨了一脚重踹,甚至力道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家伙……别是和自己八字不合吧?
大抵是彻夜酗酒,明晏的脸上浮着一丝异样的潮红,衬得人也有几分癫狂,尤其在认出是他之后,一把捏住耳朵将他拽到身前,眼里有可怕的杀气溢出:“原来是你,好久不见了,这戴的什么玩意,红风莲……你也成魔教的狗了?”
魔教两个字一出来,周围人全部倒抽一口寒气,使着眼色不敢乱说话。
要知道,在万流把圣教喊成魔教是大不敬的行为,轻者挨罚重者丧命,但明晏就这么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
时浅痛得吸气,偏头却见澄华太子唇角微扬,宠溺纵容。
很显然是太子给了明晏如此嚣张的底气。
这位才是真主子。
时浅故作怯弱地回道:“公子恕罪,是我不好,雪夜灯暗,没看路不小心顶撞了公子。”
明晏似乎已经看破了时浅刚刚瞄向澄华的小动作,拇指狠狠掐住他的下巴抬起,笑里有种说不上的邪气:“大半夜乱窜,难道是跟你娘一样,学了些爬床勾引男人的本事?”
时浅的脸色纹丝不动,又乖又坏地看着他:“好哥哥……我早说过你这张脸要变成祸害。”
左右人目光隐晦地扫向明晏,憋着笑不敢出声。
这句“好哥哥”似乎一下子把明晏带回了九年前,他目不转睛看着时浅,片刻后勾起笑,反唇相讥:“狐媚样儿倒更足了,去我床上试试?”
时浅忸怩作态地瞥向澄华太子,含蓄地提醒:“可以吗?我怕有人会不高兴。”
明晏逼近一步:“抛个媚眼我看看。”
时浅似是很怕他,乖乖照做。
明晏被那目光气得咬牙:“狗崽子,给我跳个舞赔罪吧,我记得你最擅长这个。”
周围人起哄闹道:“来来来!跳个舞给公子赔罪!”
时浅想后退,明晏却指节发力不让他动,迫使他抬高头正视自己。
时浅被捏得双颊变形,喘气渐急——太违和了,明晏顶着一张妖气横溢的脸,放在一具高大挺拔的身体上,真的太违和了。
但正是这样的反差感,竟然让他有种目眩神迷挪不开视线的错觉。
明晏垂眸,散落的长发遮住了两人的脸,灼热的酒气扑面而来,时浅愈加窒息,逐渐扛不住,摆着口型威胁似得吐出三个字:“白沙洲——”
明晏的瞳孔赫然紧缩成线,刹那间无数回忆涌上心头,恶语道:“白沙洲尸横遍野,为何你还活着?”
时浅被他更加凶狠地抵住,心一横抬指划在自己脖颈上摆出手势,嘶声道:“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为白沙洲报仇吧!”
明晏用力捏合他的嘴,贴着鼻尖哈哈大笑:“不知好歹的小杂……”
“咚——!”
时浅猛地踮脚,脑门狠狠撞上明晏前额,将还没说出口的半句脏话强行关了回去!
明晏被撞得眼前发黑,踉跄后退撞上墙壁,额心瞬间红肿,随即剧烈干呕起来!
一片哗然,落针可闻。
周围所有人都不由地抿紧唇线,只有变幻莫测的神情里带上了一丝玩味。
时浅终于能喘口气,九年了,多少往事就这样一寸寸一缕缕重新浮现在眼前,以这样狼狈的方式,让两人都颜面无存沦为笑柄。
“阿晏!”一直旁观不语的澄华太子终于变了脸色,大步上前去扶他,又温柔地给他轻拍起后背。
时浅不远不近地看着,内心泛起一丝丝莫名的失落。
如今,他连上前一步关心的资格都没有。
明晏的瞳孔都快要涣散开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艰难地抬手指了一下自己:“他、他……”
澄华心有灵犀地扭头,怒道:“带下去,关起来!”
两侧近卫蜂拥而至,直接按着时浅强行拖走。
***
时隔多年,时浅再一次被关进了牢房,狱里灯火灰暗,刑具在墙面投下狰狞的暗影。
他捡起一颗石子在地上茫然划动,昏暗的眼瞳里却无法再看见任何东西。
进入修罗场的第二年,他失去了天卦的力量,从此泯然众人矣。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走来,狱卒掐着时辰打开门,叹道:“教王要见你。”
***
时浅在太阴殿外罚跪,宫墙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白雪很快覆满了肩头。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教王了,尤其是在失去天卦之力后,教王便再也未管过他的死活,只是得知他活下来了,直接将他调到了帝都潇洲。
一直等到黎明,教王的声音隔门传来,带着彻骨寒意:“你招惹明晏干什么?”
时浅冻僵的脊背挺得笔直,辩解:“是他踹我。”
“放肆。”教王大步跨出,未语先笑,“他是主子。”
时浅咬死了不改口:“明晏只是敌国的质子!”
熟悉的黑鸦倏地扑落在教王肩头,一人一鸟同时低头:“你还敢嘴硬,质子不也是你半个主子,你先撞得他,不认错道歉,还当街动手的?”
时浅的尾音却带了些许委屈:“他骂我是狗。”
“他骂你是狗,你扭头咬他一口,岂不自认是狗?”教王慢条斯理地逗着黑鸦,轻笑一声,“当年太曦战败送了他过来求和,他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你还主动招惹人家。”
时浅不答,明晏恨他,天经地义。
过了片刻,他鼓足勇气抬头道:“教王,我得罪明晏,又惹怒太子,再加上侯青首领也不喜欢我,我留在此处徒增不快,不如、不如调我去其他外洲,让他们眼不见为净。”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教王,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很期待。
“不知好歹。”宫灯摇曳,映得教王的脸半明半暗,训斥,“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帝都,你倒想逃去外洲混吃等死?别想了,我另外有一件事要你去办,昨晚上你撞见明晏的时候,他是不是又在和澄华厮混?坊间那些流言,你可曾听过?”
时浅小心点头:“我听说他与太子有染,还染上了梦华散的药瘾。”
教王眉间阴郁,如冰似刀的眼神毫不掩饰地落在时浅身上:“天下女子何其多,澄华偏要与个男人不清不楚!当时我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但现在钦天监上报,紫微黯淡,天狼、破军双星辉映,东宫式微,呈陨落之兆,此乃大凶,澄华大婚在即,所有相关之人都必须紧盯,尤其是明晏。”
时浅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迟疑地追问:“教王的意思是?”
教王直接捅破了谜雾:“你去监视他。”
“啊?”时浅脑子一片空白,“我?”
“你虽青瞳不再,到底是懂行的,你去监视明晏。”教王重复了一遍,字字千钧,“但钦天监之事若泄露半分,你提头来见!”
气氛凝滞下来,时浅犹如塑像呆在原地,这和他预想的结果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他试图挣扎:“可是、可是明晏对我……”
教王将一枚令牌掷到他膝前,打断他的话:“明晏当街羞辱你,你不恨他?修罗场出来的人,不该如此软弱,你要去到他身边,将来才有机会报仇。”
“是。”时浅不敢多言,只得磕头接话,“属下领命。”
“还有。”教王补充,“下个月是我教三年一度的红莲祭,外八洲的王爷都要入京,准太子妃已经定了宁王的三女儿,你去盯好明晏,尤其别让他靠近宁王的人,我怕他心怀叵测。”
时浅免了责罚,起身离开太阴殿,边走,指尖边轻轻摩挲着银鸦令的纹路,头痛欲裂。
到底哪一步错了?
他原想着得罪了明晏太子会不高兴,太子不高兴教王就会不高兴,然后教王不高兴就会把自己打发去外洲,皆大欢喜。
然而教王竟然让他去监视明晏,甚至还主动鼓动他去报仇?
疯了吧,他现在是奴籍,除了欺负欺负商贩,哪里敢得罪那种活爹。
时浅顿步看天,哎……弄巧成拙了。
他一直记得白沙洲的救命之恩,也一直记得诏狱门口明昊的那句——“你不要恨他。”
时浅是在很多年以后才明白了这句话,当大哥的担心弟弟在异国他乡孤苦无依,担心自己记恨那一脚的仇,会找机会报复明晏。
所以明昊才会对一个变节叛国的罪人之子说出那句“你不要恨他。”
他不恨明晏,但他也绝不想再接近明晏。
胸口痛得厉害,忽地一股腥甜涌上喉间,时浅仓促地用手去捂,血沫沁出了指缝。
时浅惊住——九年前他是被锦衣卫审问多时,身体濒临崩溃才吐出了污血,但昨天他是故意撞的,虽然没想到对方会那么暴躁地直接踹人,但自己也是早有准备护住了要害。
即便如此,还是一脚踹到他吐血。
不对劲啊,明晏早就被梦华散摧残成了一个病秧子,还能有这种力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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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重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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