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十天,三法司还没问出一张像样的供词,前线谈和的使臣就传来了另一个噩耗。
万流提了两个条件,第一,要归还至今仍被收押的时浅,第二,要交出一名皇子为质。
满朝愕然。
长乐宫灯火通明,太子明昊深夜来访,他在灯笼下踌躇许久,苍白的光线将影子拉长,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皇后两鬓斑白,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满面泪痕未干,一见到他更是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太子大步上前:“母后……”
计都侯坐着一旁,他是皇后的父亲,是太子的外祖父,也是帝都三大营的统帅,疲惫尽显地长叹:“前线的消息你知道了不?”
太子忧心忡忡:“知道。”
“混账东西!”计都侯一拳砸在案上,扶着额头心力交瘁地骂了一句。
计都侯不是不想反击,而是根本没办法反击,五年前大疫之后国库空虚,没有钱,就没有人心,边陲养兵都是在各凭本事的搞钱,时间久了,朝廷也使唤不动。
现在三王按兵不动,如果想要支援白沙洲,那就只能是他亲自率领帝都的三大营奔赴战场。
但计都侯不敢动,他怕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要被那几个老狐狸偷家,他只能忍了这口气,任凭万流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扇耳光。
正德帝正在商量质子的人选,一个宠妃不断子嗣众多的皇帝,似乎根本不在乎这是一件颜面尽失的事。
“中宫式微。”计都侯瞥了一眼悲痛欲绝的女儿,“殿下虽居东宫,但周围虎视眈眈之辈不在少数,如若皇后能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一可博皇上怜惜,二可赢天下民心!”
太子如遭雷击,质问:“挺身而出……你们想把阿晏送出去?万流只是要皇子,并没有非要嫡出的皇子!”
计都侯语速加快,剖析利害:“这几年李贵妃最得圣宠,她不仅有兄长掌管禁军,爪牙遍布内阁六部,还有四子两女,这几年对你更是多次冒犯,如果让她……”
“外公!”太子语气颤抖,一声“外公”让计都侯面色几度变化,“阿晏什么性格你不知道?”
计都侯垂眸,眼底是七年前的某一天。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太子不请自来,半开玩笑地道:“侯爷,我想给您一个人,帮我好好培养几年。”
“哦?”计都侯来了兴致,“太子看上谁了?”
太子笑而不语,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名字——明晏。
计都侯当场黑脸,想想就觉得头痛欲裂:“这……殿下怎么想到把他扔给我?我可搞不定那种小霸王。”
“小霸王。”太子沉吟着这三个字,认真道,“小小年纪脾气那么大,把他扔到您的三大营里去压压戾气,别让人知道他的身份,挨几顿揍就老实了。”
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太子不由分说地把人从长乐宫强行绑走塞进了军营。
七岁的孩子骂骂咧咧,然而无论怎么闹腾,太子都像铁了心一般不闻不问,就这样又过去了七年,当初那个撒泼打滚的娇气包竟然真的脱胎换骨,变得英姿勃发鲜衣怒马。
短暂的失神后,计都侯强自镇定:“从前晏儿养在皇后跟前,娇纵任性,后来你把他扔给我,我看着他长大的,我当然不舍得,但太子要为将来考虑,皇后娘娘狠心揽下这件事,是要为殿下的铺路!等您继承大统,我们有的是时间算账!可若是这次让别人抢占先机,我担心皇帝经不住枕边风,他要动你的东宫之位啊!”
太子的身体晃了晃,沉默下去。
太曦和万流算是邻国,但中间隔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海域,谁也没想到敌人会渡海偷袭,现在八十艘精良战船耀武扬威地停在沿海,仅仅五万军士就占领了白沙洲。
“这事得瞒着。”计都侯直接说起了正事,“皇上刚刚已经来过,他的意思是先把时浅关进诏狱,等下个月万流撤兵后,再派人护送质子和时浅一起过去,质子一事已是国耻,若是传出去高韵的儿子还被敌人这么高调的救走,那才真是遗臭史册!”
太子冷静道:“时浅进了诏狱就决不会再有任何消息能传出来,我倒是很在意另一件事,侯爷,高韵找到了吗?”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计都侯摇头,“多半是死了吧,要不然她早就该跳出来救儿子了,不至于拖了这么久才让万流的教王亲自开口要求放人。”
太子沉默片刻:“如果父皇决意如此……一会我去找阿晏谈谈,另外下个月,侯爷去送阿晏吧,他年纪小,我不放心。”
计都侯静静看着他:“你一贯宠他。”
太子的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太曦不争气,五万敌寇,无人敢战,阿晏也才十四岁,我们都对不住他。”
计都侯低下目光,沉声道:“殿下切莫妄自菲薄,江山为重,太曦这个百年烂摊子,需要有人好好捋一捋了。”
太子凝如磐石,不再作声。
***
今夜的雨格外大,密密麻麻敲打着离厌宫的屋顶。
房间里昏暗的灯火映着窗边明晏沉郁的侧影,他才从大旱三月的白沙洲回来,帝都就已经是阴雨绵绵,秋风萧瑟。
还不到一个月,他仿佛走过了两个世界。
燕云奉上热茶,他平时和明晏嘻嘻哈哈,真有什么事也不敢乱说话,含糊道:“别担心,谈和那事肯定有办法解决的。”
明晏的眸子散去了光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彻骨的失望:“我还以为万流人想活捉时浅是看上了天卦之力,搞了半天是我多管闲事了,高韵对我们而言是变节通敌的叛徒,对万流而言是忍辱负重的英雄,教王救他是想做给天下人看,证明自己有情有义罢了……时浅应该是真不知情,要不然他不应该跟我回帝都的。”
燕云踌躇半晌:“他年纪小,这么大的事,高韵不和他说也正常,主子,他若真的为了苟且偷生有心投敌……”
“求生是本能。”明晏用拇指用力按压食指,发出一声“咔”的脆响,眼神又重归冷寂,“但他的命是我救回来,想投敌,我亲自踹死他一了百了。”
燕云认真道:“你七岁来了三大营,年纪小又娇生惯养,总被那群老爷们调侃捉弄,即便如此,你从来不说自己是谁,后来还是侯爷不放心,把我指给了你,其实你稍微开个口,那些个兵痞早就卷铺盖回家了,时浅跟你也就十几天的交情,不必为了他糟心。”
明晏又低下头去,很久才问他:“三法司那边……有什么其他消息吗?”
“没。”燕云摇头,“三法司会审本来就慢得很,前几天世子时澄和二公子时湛也被带走了,不仅如此,东地七城弃城逃跑的将领、官员,一个不漏全下了狱,这个案子牵连众多,但最重要的两个人,时磐和高韵,一死一失踪,线索全断了。”
“高韵……”明晏敲了敲桌面,“三品以上高官纳妾都需向礼部报备,当时怎么没查出来这女人有问题?”
一股寒意爬上燕云脊背,越想越觉得蹊跷:“那就是有备而来,舞伎本就是下九流,身份、户籍多半都是假的,再加上她又是挟子逼婚,很多事情都是糊涂账。”
明晏眸中忧色更重:“大哥一直想推行黄册记户,但边陲拥兵自重,仗着自己天高皇帝远,每每提起来都找借口推脱,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如何收场?”
燕云不敢擅自接这种危险的话茬。
明晏叹了口气,也不为难他,换了话题:“这几天用刑了吗?”
燕云不知道,但他猜测道:“说的是三法司会审,但皇上又让锦衣卫一起审问,锦衣卫……没有不用刑的道理。”
明晏涩声道:“燕云,我想……”
“别想。”燕云一口否决,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时浅是皇上亲自提审的重犯,不管你是想见他、想找他、想传话给他都没门,他跟你没关系了。”
片刻的安静中,雨声里似乎夹杂了别样的声响,明晏扭头望向外面:“有人来了,这么晚了,去看看是谁。”
燕云披衣外出,是太子的马车,忽然间内心有些奇怪的紧张,他先行礼,然后问道:“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掀起帘子,面容在宫灯下看不真切,问他:“阿晏睡下了吗?”
燕云回答:“还没。”
太子屏退左右近卫,边走边道:“我去看看他,你们都在外面等着。”
燕云看着太子的背影,不详的预感笼上眉梢。
明晏跟了出来,和太子隔了几步路的距离对视着彼此,仿佛心有所感,两人都没有主动说话。
雨水滴答,昏黄的灯笼将明晏的脸庞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无声的沉重弥漫开来,太子沉默片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终于开口:“阿晏,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大哥要和你谈一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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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06章:噩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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