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灵宾猛地醒来,窗外阳光正好,车里人声嘈杂。
这辆开往摩女大典举办地的大巴上,来陕西汧阳参加此民俗活动的游客,对着手里宣传用的旅游单页,不时讨论着摩女相关的话题。其中这句提到了摩女手中宝物肇心石,让刚从怪梦中醒来的徐灵宾忽然精神一振。
“诶,你说,肇心石是什么?”
“石头呗,这画得不挺清楚嘛。”应该是他同伴在回。
“不是说这个,你看啊,”后面的人一字一句地念着摩女的故事。“丈夫对找上门的妻子一路追杀,直追到了摩山这个地方。上天垂怜,赐予妻子一块宝物,丈夫碰到后尽失五感而亡……五感尽失,不能是普通石头。”
“传说故事嘛,故事就是想怎么编就怎么编,你怎么还较起真呢。”同伴又说,还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
“诶,还真不是想怎么编就怎么编,故事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某种规律,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男子继续念。“妻子后来治病救人……”
“差不多得了啊,”同伴好像有些烦闷,“你说你,好好出来旅个游非在这找规律在那找规律,一路这样你觉得合适吗。”
“不合适……”一开始说话的人似乎妥协了,“吗?”
“……”
说不清道不明的,前排的徐灵宾却心中一动,想去单页上提到的摩女庙看看。反正她因为不听家里的话,私自报考了考古专业,跑了出来,被人指点可以来此地的考古队参观学习,正好都碰上了一年一度的摩女大典的日子。现在是高三的暑假,再多走走看看也不错。
*
车到站后,徐灵宾没和其他人一起去大典举办地,而是一个人辗转往摩女庙走。这地方距离举办地不算太远,只是偏僻了些,不知为何,路上居然只有她一个人。
她安慰自己,多绕绕路,说不定能看到什么沧海遗珠之类的别样风景呢。
走着走着,远远地已经能看见摩女庙了,因为隔得远,唯有庙顶承光的一面炽白耀眼。
这是一个极好的天气,庙上方的天空湛蓝如洗,澄澈明净,连一丝微云都没有。转瞬之间,却有什么自天而降,那是一颗缓慢的银色光点,对着屋脊笔直下坠,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尾迹,那情形,仿佛倾世的光芒降临。
“流星?大白天的?”她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但等她再看,空中依旧万里无云,哪来的白色尾迹,更别提什么流星了……大概是她眼花了吧。
略过这个小插曲,她沿着小路进了摩女庙。
这是一间小庙,没有几进的说法,踩着碎石经过院里的功德碑,便是正殿了。
对门是高大的摩女泥像,站立作双手捧石状,像前是一张香案,香案上一香炉,除此以外,几乎别无他物。
她不知道的是,这庙以前不是这副光景,也有香火十分旺盛的时候,那时挤满了求红事求白事的,只是后来在特殊年月被砸了,没人再来,慢慢就破败下来了。就这还是近些年有善心人牵头,出钱又修缮了一番,才有了今天这模样,虽说不是多么的气派,至少庙的架子有了。
徐灵宾见状有想吐血的冲动。
这一切……都和宣传单页上一样啊。
这可不是在夸,意思是看单页就够了,根本不用专门跑一趟。唉,她暗暗叹气,所以说,别人不来肯定有别人不来的道理,一天天哪来那么多沧海遗珠。
但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来都来了……
她看了看正中的摩女泥像,忽然踮起脚伸了一下手,好像要摸摩女手中的石头。但这泥像塑得高大,哪里是垫脚就能够到的,她试了一下,自觉无趣,“我不去摩女大典,在这干嘛?”
她摇了摇头,刚要准备离开,忽听身后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她转身一看,外面居然下起雨来,一开始是毛毛细雨,渐渐变得密集,远处隐隐有闷雷声,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刚刚……”不还晴空万里吗?徐灵宾瞪眼,“这雨奇了,说来就来。”
眼下只能先呆在庙里躲雨了,不过,这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应该不需要等太久。
确实没太久,她坐在香案前没一会,就听到庙外震天响的嚷嚷声和狗叫声。
“狗日的快点!”
“早晚宰了……”
似乎是几个汉子,骂骂咧咧地要进庙避雨。
徐灵宾一惊,来者似乎听起来不善,她又孤身一人。她看了看左右,一闪身躲进了神像后,这里和墙壁之间留有一道空隙,空间正好够一个人。她蹲下来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他们好像已经进来了,有三人操着陕西口音在说话。
“你这狗咋回事,叫个不停。”
“不知道嘞。”
“这是狗还小,得好好教嘞。”
“不小了,还小。早该宰了暖胃了,我说冬天的时候……诶,进甚进!”突然是一声呵斥!
*
原来外面又有人要进来避雨。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摩女大典,也是村里人最好卖货的日子,不少人一大早就带了自家山货往县里赶,就是不卖东西的也会来凑热闹。这庙就在必经之路上,又是方圆几里唯一的建筑,故而人都凑在了一起。
来人身上被骤来的雨淋湿了,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刚要进门就被喝住,现在站在原地,也不动,也不说话。
庙里有三个汉子,都是一个村的。他们没和其他人一样起个大早,现在被困在这里,山货也淋湿了一半,卖相差了一截,心里正窝火着。
“杵着像个死人作甚,出去嘞!知不知道这是哪,这地爷踩了,就是爷的。没我点头谁敢进来,那就先尝尝我梁二兴的手段。”梁二兴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脸色阴沉。
旁边的黑脸汉子也抽着烟帮腔,“我说好好的天下起雨来嘞,原来是你个讨债鬼丧门星。你看看,你看看,”他指了指地上装有山货的蛇皮口袋,“要是摩女大典没了,这些你管赔嘞。”
这就是不讲道理。
来人还是没有说话。
“得了得了。”
三人中剩下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大爷,大概是觉得这两人太过了,边给烟锅里添烟丝边打起了圆场。“差不多得了,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甚话不能好好说。要饿说,这庙屋檐够大,也能遮风挡雨的。陈娃子,你先在外面待着,咱们各退一步,好吧?”
这四人居然是一个村的,从他们对“陈娃子”的态度可真瞧不出。而且说是各退一步,怎么退的只有他一个?这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意思,让他在外面呆着别碍他们的眼。
陈弃没有流露多余的表情,默默退到了门边。
门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书“心相知兮本无凭,言相和兮悲且清”,他就站在了“悲且清”三个字前面。这会雨已然噼里啪啦和豆子一样,屋檐哪里挡得住,雨点斜斜地打进来。陈弃调整了一下单肩背带,将布包挡在身后,以免被雨水淋得更湿。
“瓜怂!”见状梁二兴反而趾高气扬起来,啐了一口。
“汪汪汪。”脚边小黄狗又在叫唤。
这狗叫了一路,进了庙还不停冲着泥像叫唤,好像那里藏着鬼一样。梁二兴心里烦躁,一脚踹在狗身上,“老实点,听不懂人话的畜牲。”
这一踢力气不小,小狗结实挨了一下,哀叫一声,飞了出去,站起来时四只脚都颤颤巍巍的,起身后歪歪斜斜地朝着主人走去,讨好地低声呜咽两声,不敢再叫了。
黑脸汉子摸着变老实的小狗,笑嘻嘻地,“怎么听不懂,狗崽子机灵着,是见不得脏东西嘞。”
这话是说给庙外人听的,梁二兴明明听懂了,却偏要和他逗趣。“什么脏东西?你是说摩女娘娘?”
黑脸汉子一听有些急了,因为小狗确实是朝着泥像吠的,他连忙辩解,“没说摩女娘娘,我说外头那个……没说没说,摩女娘娘莫怪莫怪。”
“瞧你那怂样!”梁二兴见他这副被吓到的样子,乐得哈哈大笑,“一个寡妇把你吓成这样?有什么可吓的,又不能喘气又不能下来。”
这番话听着着实骇人,但他敢这么说也是有原因的。别看这里搞什么声势浩大的摩女大典,但在本地大多数人眼里,大典就是大一点的赶集,卖点东西赚点钱,就是摩女这个词对他们的全部含义。
“梁二兴!”大爷见后生如此放肆,竟编排起摩女来了,把烟膛子在地上敲得砰砰响,“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现在的年轻后生是一点忌讳都不懂!”
梁二兴侃得痛快着呢,猛地被当头一盆冷水,不由面露不喜。但大爷毕竟是村里的老人,也不好直接出言顶撞。他低头一看,手里的烟要到头了,便泄愤一般把带着火星的烟头往泥像一扔。
烟头沿着一道抛物线,砸在了摩女泥像的脚背。
这举动毫无疑问是亵渎神灵,黑脸汉子最是胆小,当下有点瑟缩。大爷看出这是在驳他面子,也被气得瞪眼。
梁二兴倒是一脸得意洋洋,刚要再发表点他如何如何能耐的高论。
“哎哟。”
忽然有谁吃痛的声音。
梁二兴立时僵住了。他听到了什么?谁出了一声?很轻微的一声,轻微到几乎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不可能是他的错觉,因为这声音他从来没听过,还是女的声音,刚好在烟头砸到泥像后发出的,就好像……
“谁?”
梁二兴声音发抖,当下四顾,想从黑脸汉子,大爷两人脸上看出些什么,他们却也回以同样莫名的表情。不是他们恶作剧?梁二兴这下不摆架子了,慌里慌张站起来,后背开始冒白毛汗,到底是谁?总不能真的是……
“没……没谁啊,听错了吧。”黑脸汉子声音也在发颤。
“呜呜呜……”
庙里又适时响起了呜咽声,好像在回应他们质疑一般,这一次,三人都听得再真切不过了。
这哭声并不大声,但十分哀婉,连绵不绝。仿佛哭声的主人,被囚禁在地狱最深处几千年,浑身都充满噬人的怨气。小庙破窗本就被风吹得嘎吱怪叫,两种声音夹杂在一起,一唱一和,别提有多瘆人了。
三人一下都在原地呆住了,目光没个焦点。他们进来后人手一根烟,吞云吐雾这一会,庙里已然烟雾缭绕的,让眼前的情形充满了某种神秘的气息。他们忽然惊觉,破庙,避雨,闲谈,这一切的一切,不正是那些奇闻怪谈发生的氛围吗。
而奇闻怪谈也确实发生了。
现下正殿总共三人——梁二兴,黑脸汉子,大爷……都是男人。这哭声却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这真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但见鬼,这方圆几里哪里来的女人。除非,庙里的这一位……
三人同时僵硬地抬头。正中的神坛上,泥像的半张脸隐在青灰色的阴影里,另外半张脸上只有漠然。
“摩……摩女显灵了!”大爷颤颤巍巍道。
黑脸汉子头皮发麻,一屁股坐在地上,扒拉着梁二兴的腿让他想办法。但梁二兴也不过外强中干,草包一个,现在两股战战面如土色,自身都难保。
他和所有本地人一样,也是听摩女故事长大的,不,应该说是吓大的。民间信仰就是这样,膜拜的神灵和吓唬小孩的妖怪,可以是同一个人,毫不违和。此刻,不知为何,这些故事在他脑海里无比清晰。
曾经有汉子偷吃庙里的贡品,后来……他死了,死前狂吐血,尸体都是酱紫色!
曾经有老人喝醉了大骂摩女,后来……他死了,死前一直哭,遗像还天天流泪!
曾经有婆娘情急到摩山撒尿,后面……她死了。不是,她生下的孩子是怪物!
就没一个人没事!
这时,有幽怨的女声在低唱。
“
雨儿下,地里冷
何时见头满地滚
黑色匣子等你睡
只问三更或五更
”
这唱的什么?头满地滚?黑色匣子?那不就是棺材?什么三更五更……这是……这是要他们下地狱啊!
“不……不关饿事啊。”大爷最先反应过来,拔腿跑了。
梁二兴和黑脸汉子也想跑,但四条腿像被焊死在了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脖子也仿佛被人卡住,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三更,还是五更?”直到女声催命一样问。
梁二兴和黑脸汉子这才如梦初醒,鬼叫一声,地上的山货也不要了,跌跌撞撞跑进雨中。小狗在后面追着,叫得很欢。
*
徐灵宾蹲在神坛后,捂着鼻子听外面的动静——人好像都成功吓跑了。
刚刚装神弄鬼的自然是她,但她也是没有办法。徐灵宾本想躲在这里,等外面的人走光了自己再出来。谁承想,这群人一进来就抽烟,还一根接着一根,搞得满屋子都是烟味,她蹲在这里都被呛得不行,眼看就要咳出声被发现。
而那个叫梁二兴的可说过,这地方没他点头就进来,就得尝尝他的手段。这群人听起来就不好惹,谁知道是在说玩笑话,还是真会拿自己杀鸡儆猴。为了不暴露自己,才编了歌谣把人吓跑,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完全没有她觉得这群人也欠点教训的原因。
不过,她也不是不知道轻重,从三人的话语间能判断出,一人胆子小,一人畏神明,唯有那个叫梁二兴一时摸不准,所以她先轻声试探了一下,没想到他马上露了相,所以后面能这么顺利也不意外。
现下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徐灵宾连忙打了一个喷嚏。大概是憋得太久了,第一声喷嚏很小声,但被烟呛了半天,接二连三的喷嚏正要爆发,对,爆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就像世界上没什么能阻止火山的爆发一样,猛烈得爆发……下一秒,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好吧……除了她自己。
庙里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正从外面进来。
糟糕,之前避雨的男子!他一直没有说话,她居然把他忘了!
徐灵宾屏气凝神,只听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难道她被发现了?要被揪出来解释?呃……怎么解释。为什么躲起来?为什么装神弄鬼?怎么解释都非常可疑,而且不是一般的尴尬!
怎么办,就差一点,她想自己主动跳出来交代得了。
这时,脚步声却停下了,然后久久没有其他声响。应该是他站在泥像前,半天一动不动。
徐灵宾蹲在神坛后,努力绷着脸,身体都要抖起来了,想打喷嚏憋的……真的快绷不住了,她脸都有些扭曲,只能死死揪着衣角心里一遍遍盼着他快走。
直到很多年以后,所有的记忆都被翻出来咀嚼,所有的细节都被无限拉长。徐灵宾忽然想到了这个瞬间,这个瞬间他们只有一像之隔,陈弃站在泥像前大约是在祈祷,他祈祷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本该有无数次机会闲谈的话题,最后却成了被时光掩埋的秘密,那全部的内容其实只有四个字——带我走吧。
终于,脚步声重新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了尽头。
庙里立时响起接二连三的喷嚏,一下比一下响亮,惊天动地得房子都要被震歪了。她从泥像后出来的时候,眼里甚至带上了泪花,打喷嚏打的。
面前的庙空荡荡的,果然没有一个人。她再看出去,隔着屋檐还在滴落的水滴,院中地面淡淡地映着天光树影,远处的景致轮廓格外清晰。
雨已经停了。
徐灵宾不再耽搁,一边出门一边自言自语。
“多难得的神秘体验,被揭穿也太无趣了。”徐灵宾出门往摩女大典赶去。
“不过,也不可能,又不会再碰到。”
他们都不知道姓名,声音,相貌,怎么可能还会碰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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