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魏神采奕奕，望着他浅笑一声，轻启唇：“好，那阿秀可得听好了。这第一个故事叫做言轻。”
*
传闻春秋时期，有一方士名曰箐。
箐早年跟随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学过方术，懂得化形之术。但他耐不住寂寞，学艺不精便偷偷提前离开。
此后他游历各国。至齐国，当地有百姓受重伤断腿，血流不止，箐用丹砂画符，病人煮水服下，便长出一条健全新腿；农人弄丢了老牛急得团团转，他摘下一片柳叶吹响，一头壮年牛很快从山间跑了回来，还带着两个小牛犊。
箐声名大噪，百姓信服，齐王更是奉他为国师。
一次宫宴，越国国君赠来美玉。齐王尚未查看，距离更近些的美人仗着宠爱夺玉却失手摔碎。霎时间只见滚滚黑气冒出，周遭宫人吸入后登时变作焦炭，众人骇然，惊惶逃窜。
齐王大惊，立即对越国宣战。又问箐缘由，箐实不知，推测此玉乃是双生之物——成对时寓意美好，毁其一者则化成煞，必遭祸事。
箐言：“若令罪人死，祭之以牛羊，或可平息。”齐王不忍，将此事搁置一边。
两国交战，齐人火攻，天降大雨；齐人射箭，狂风大作将箭矢原路吹回。齐兵惊惧，皆不敢战。
最终齐王只好如箐所言祭祀，之后又果真战胜。
数日后宫中夜闻呜咽哭啼声，乃美人索命。齐国大旱，王形容枯槁、目似死鱼。
箐不知对策，便翻阅古籍，杀奴隶三百于密林，以其血肉施法设阵以通灵。当日，箐盘腿坐于血池中，以竹筒舀血泼向四周，漫天血迹化作千百银鱼越于空中，景象古怪。
是夜齐王入梦，见佳人端坐莲台、犹如神祇。二人再聚一时情密非凡，美人言自己枉死，而箐所言有假，玉之诅咒犹在。
齐王慌忙求解，美人卧怀软声细语道：“请大王命他引灵上身，着白衣戴绿冠于酉时做法。请您杀白鹅埋于祭坛下，勿令其知晓。”
不知多久，只听见厚重鼓声传来，数条银鱼汇成长绳牵引着齐王离开。
临别时妃嫔泪水涟涟，戚声恳请他莫要忘却梦中之事。醒后齐王多次质问，箐不敢哄骗，只得以实情相告。齐王怀恨，言：“依言招魂，不成则死。”
箐只得照做。
当日天色昏黄、尘沙飞扬，刺骨冰寒弥漫。仪式完成，顷刻间窜出许多猿猴，吱呀吼叫，乱刀砍向箐。它们模样丑陋骇人，粗暴野蛮地捣毁周遭。地面被掀翻，泥土中混杂着满地羽毛，不见鹅身。
箐觉出古怪，愤恨地化作飞鸟逃离宫廷。
没过多久。一日箐梦见夏日炎炎，一老叟在道旁布置茶摊，见箐大汗淋漓，友善上前递给他茶水。箐饮下后，那老叟竟倏地阴森一笑，撕扯下脸皮后暴露出一张女子容颜——正是那宫妃。
箐喉头间登时齐齐涌来粪便和泥土的味道，恶心得他弯腰一吐，一截血淋淋的舌头掉了出来。
那宫妃此刻力大无穷，一手掐着他的下巴，另一手犹如滑溜的泥鳅，从他嗓子眼探手进去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接连拉出。恶鬼啖其血肉，箐痛苦昏厥。
梦醒后，他心有余悸地告知众人：“妖鬼祸乱，天下不宁！”
没过多久便死去了，而那齐王随后暴毙。至此齐国恢复正常，再无异象。
众人以为这古籍之策乃是助厉鬼修行的妖法，厉鬼出天大旱，而王不知，被那心有怨气的女鬼谎冒神仙欺瞒，助纣为虐害死二人。
*
“故事讲完了。阿秀觉得如何？”
祝魏一手把玩着他的颈侧碎发，漫不经心问话。
东方秀作沉思状，停顿片刻答道：“方士箐才能不精，不能直言而引祸。最终死于曾经犯下的错误上，不算冤屈。”
见她无异议，他摩挲手指，继续说了下去，“我以为小姐为我讲述这个故事……或许是您希望我能以箐为戒，不知无过，勿隐瞒拖延，若因错误言论导致事情处理不当，最终恶果恐怕会反噬自身。”
——只是他不清楚自己究竟隐瞒什么了，叫小姐念念不忘、不依不饶，非要大晚上来提点他。
“我还没说让你猜什么呢，阿秀倒是悟出了好大一番道理。哼，你就这么认为我是专门来批判箐的吗？”祝魏饶有兴味地瞧着他的脸，“再猜一下。”
东方秀试探道：“唔，那宫妃摔碎玉珏酿成大祸致使自己身死。但化作厉鬼残害活人，制造灾情为祸苍生……倒也可恶。从这个角度思考，或许是小姐认为我应该从中折中，不要过激却也不必委曲求全？”
——他有些摸不清小姐的意图，只得牵强附会。但言清、言箐，似乎重点在箐身上更合理些。
祝魏眼里有笑意。她挑了挑眉，不咸不淡道：“好，那我还有第二个故事。这次叫做真、恶。”
见她不恼，东方秀眨眨眼，继续聆听。
*
两千年前，夜朝的那位祸国方士柳邴身上发生过众多奇闻轶事。
传闻此人自小便身负异能，会炼丹能看相，能预知生死，甚至使死人复生。
他出身极差，家人卖身为奴，食不果腹。
一日员外丢失财宝，欲要杀死家奴泄愤，柳生立刻上前，告诉他自己看到财宝被埋在坛中，坛里还有一封绘着鱼图案的信件，并道清附近山河地形。
员外一听便知此地为百里之外的庄园，但见柳生不过一黄口小儿，不愿相信。见所有人下跪求情，员外不情不愿地派人查证。一切竟果真如此，家奴侥幸活命。
没过多久，他梦见庄子火光滔天尸横遍野，惊恐相告众人。此时并无战乱，故员外非但不信，更是觉得晦气地将他怒骂一顿。
于是柳生偷偷带着家人逃离。当夜庄园便遭到土匪洗劫，无一活口。
此后柳邴逃到兖州，路见一女子欲跳河轻生，他上前劝阻。
知晓女子被玷污，村人逼其为清白死，家人不忍让她逃命。柳生为她相面，言其命贵，但额间黑气浓郁疑有祸事，需一直朝西走，想方设法留在一座门外长着枣树的青砖瓦房庭院中，就能化险为夷。
后来此人在城中遇到奉令调查粮草案的少年夜帝，表现不凡，竟以女子之身成了当地的县令，家中鸡犬升天。
又有一次，南北交战中扶风县叛乱，夜帝平乱后不能确定其中豪绅是否通敌。柳生赠与夜帝一面铜镜，言此镜可照骨，若有异心者，其骨黑如墨汁；若忠心则白如雪。
夜帝依言照骨，连杀数十人，包括当朝丞相之子。并由此顺藤摸瓜发现老丞相通敌南星，朝野大哗。
柳生受重赏，却对夜帝直言观其相年不过四十，若不能二十得子，恐无后矣。夜帝不喜，然二十后生诸子皆早夭。
夜帝奉其为贵客，欲征南星时再问他吉凶。柳生又言西南有王侯厉鬼作祟，若去必败矣。帝大怒，不听。后天降暴雨，城内有游魂哭嚎，湿寒阴森。兵困于南城累月，败军数万。
后来，柳生为将军东方谋长生，杀人如麻、罪恶滔天，以活人血祀，以水银炼丹。加之月朝内乱三方混战，期间冤魂无数，常有厉鬼作乱，民不聊生。而柳生盛宠不衰，为将军驱邪安神，被封为国师。
夜亡，月帝入洛阳，欲请他继续庇佑月朝，令重兵将其团团围住。柳生却当场消失，再无踪迹。
*
“好，全部讲完了。”
祝魏扬眉，“倘若阿秀能一举猜中我的意图，我便送阿秀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若是不能……哼哼，先猜吧。”
东方秀点点头，一手握拳抵在下唇上，面色凝重的沉思起来。
——箐能力不足却不言清，本质还是死在了自己能力范畴之外的鬼怪身上。柳生似乎确实术法高超，每每遇到问题都能直言不讳出手相助，救下了不少人。然而其最终德行败坏助纣为虐，虽然故事里他下场不错，但小姐提出此人时加上了后面部分的记载，定不会是推崇的意思了。
真悟……悟了什么？言清、真悟，亦或是言轻、真恶……东方秀恍然大悟。
定了定神，他微笑，侃侃道：“小姐这两个故事，讲了两个有非凡能力却命运相反的方士。”
“箐的谎言导致宫妃身死化鬼，又被受鬼话蛊惑的齐王诱骗，被厉鬼害死。柳生言语直率、无心无情，能点拨旁人困境，却又在知其死劫时冷眼旁观，及时脱身不涉因果。”
“小姐不愿我如箐般作茧自缚，困于自己的虚伪言辞之中而忽略他人间的更深情谊，一步错步步错，下场凄惨。亦不要效仿柳生，状似真情不见真意，若祸及自己便作壁上观。看似从次次危机中脱身，最终负骂名千年。”
他有些无奈，小姐的迂回让人不禁感慨。
抿了抿嘴，他下结论道：“小姐觉得今晚我又变得可疑了吗？”
祝魏微微瞪大双眼，欣喜的弯了弯眼，“天呐，阿秀竟然真的猜中了，好开心！”
月光照亮她的侧脸轮廓，平静的声音传来：“礼物我会准备的。不过呢，有一点不对。”
“这几日下来，我想阿秀不会是商业间谍的，今夜叫你出来更不是为此。”
或许是冷，祝魏蜷缩成一团，下巴抵在双膝间，双手环住腿，“我觉得离你好远，阿秀。”
“好像我真心待你，每当我想确认你的真心，你却只会规矩恭敬地问我：‘小姐，需要我做什么？’……你的心里有精准的测量仪器，只要令我认为你忠心耿耿就好。你只将这当作冰冷的雇佣关系，在展现自己的专业素养。”
那双眼凌厉似刀摄人心魄，让东方秀不敢直视。
祝魏微哂：“难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或者你不是人，而是一段设定好的程序代码？”
东方秀无言，心情一瞬低落，回忆起方才宴会上的落寞情绪。
他轻叹一声，又有些解开心中郁结的畅快，“小姐和我，还真是……哈，其实今夜，我也因为同样的事久久不能释怀。”
祝魏愕然眨眼，见他的确恍惚哀愁，她变得困惑，“阿秀也会因为我而伤心吗？”
“自然。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又遥隔鸿沟。我希望展现自己的关怀，让小姐看到我的用心，但又不免弄巧成拙，让您疑虑。”他言辞真挚，“我在努力向小姐证明，请相信我：我性格如此，这就是我不加掩饰的真心。”
“我以为……”二人四目相对。
祝魏咽下那些无端猜测，而后冲他伸出一只手，坚定道："不要骗我，阿秀！"
东方秀握上她伸出的手。二人十指相扣，他顿了顿，字字铿锵，“永远。”
*
天之将晓。
东方秀背着困乏的祝魏，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
祝魏实在困倦，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讲话，声音越来越黏糊，而后消失。
东方秀倒是心情舒畅浑身是劲。他的眼神清明有亮光，每一步都踩得分外坚定。待返回后将祝魏放回她的床上，他自己也回去安心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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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梦。
再次醒来时，东方秀第一时间看向桌上钟表——时间显示，刚过下午五点。
……不算意外。
他没由来地笑了笑，优哉游哉换好衣服，气定神闲走向前屋。
*
屋内只有祝魏一人。
见他过来，祝魏勾了勾唇，委婉道：“这觉睡得不错吧，阿秀。”
她倒了杯茶水，将杯子推至一旁位置前，示意他坐下。
东方秀轻声道谢，抿了口温热茶水，随口问道：“小姐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看起来精神充沛。”回想起来，上次夜里出去祝魏也能做到第二日毫不拖沓地早早起床。
“昨天中午。”
祝魏莞尔，见他愣住又笑着继续提醒，“阿秀睡了两天哦。”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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