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架一路畅通地驶入城中,最终停在司徒家府邸门前。
“总算回来了,亓乌。”
多年未见,他的叔父东方渺也想念起了这个品行兼优的小辈。一下朝匆匆回来,他便和亲眷们在府里候着东方秀归来,时不时派遣仆人一次次跑去城门口查看。
与周围人的激动神色相比,东方秀则泰然自若。
他恭恭敬敬,面上表露出恰到好处的怀念哀伤神色,语气幽幽:“叔父,好久不见。这些年秀在山中跟随羽游先生学习,不问世事,却仍不免情难自已,时常怀念家中至亲。”
他一一向在座其他亲人颔首示意,才缓缓落座。抬眸对着叔父感慨,“爱别离苦。如今能和家人团聚了……却是在亲手埋葬恩师后。”
众人默然。
*
东方秀的口中的恩师即是羽游。
——这位先生因纯善慈悲、心系苍生的好名声闻名于世,更是乐善好施散尽家财救助受灾百姓,又不慕名利拒绝皇帝授予官爵后带着妻子隐居深山,再不出世。
浑身上下,仿佛写满了高节清风。纵是那些文笔辛辣犀利、愤世嫉俗的文人们,谈及此人时也只有天花乱坠的吹捧。
是啊,吹捧——吹嘘此人才智盖世、无人匹敌。于是东方秀跋山涉水而去,费劲千辛万苦打动他,总算成为了当世唯二被他收在门下的关门弟子。
……结果就是个相当无聊的臭儒生。
他相当失望,却也知晓不论如何都得把这场戏唱下去。
于是他和另一个追名逐利而来的人——星国太子沈容,就这么陪着两个老人,在两国交界处的深山里刷名声刷了五年。熬到把两个老人陆续送走,二人才总算能“悲痛万分”地向世人宣告此事,而后“百般不舍”地出山。
但思来想去倒不算亏本买卖。如今他收获无尽美名又年龄合适,入仕时的官位便注定不会差。
*
屋内炉火鼎盛,温暖宜人,一屋子人却相当沉默。
东方秀面上不显,摩挲着茶杯边缘,怅然若失般慢吞吞陈述着与羽游朝夕相伴的数年时光。
时间流逝。
心善的叔母目光黯然,聆听后拍了拍他的后背,温柔如水:“罢了,斯人已逝,亓乌也莫再哀切了!”
东方秀以袖掩面似在抽泣,“……先生他告诫过我们不要沉溺于此。”
他似乎终于冷静下来,再度看向周围人时认真果决:“如今秀再回洛阳,便是要继承先生的遗志,为苍生为家国倾尽毕生所学,九死不悔。”
叔母这才放心,“好孩子。”
东方渺目光复杂,摇头,“五年光阴啊,那样的世间大才竟就这么没了。好在他生前还收两个弟子,不至于后继无人。”
他再度看向东方秀,“秀儿,你这趟回来天下皆知,想必那些老家伙也早已做好准备了。”拉拢或敌对,二者必择其一。
他道:“就这两日,要快些决定。我会全力安排,你自己也先物色。”
——东方渺位至三公,权威显赫,是东方家如今的家主。如今东方家能壮大至此,可谓全依赖于此人。只可惜他的亲生孩子天资平平,于是才将旁支中优秀的孩子养到名下划为嫡子。
这样的做法在东方家并非先例,他们家族一心,此般做法祖辈便开始了。只是又因儒家孝道文化影响,东方秀虽然权力地位上早已同东方渺深深捆绑,却仍只会唤他“叔父”。
“自然。”东方秀微笑回应。
他早有打算。
*
酒楼雅间。
仆从们守在门外,心腹侍坐一旁。东方秀只身一人淡然端坐在临窗位置,波澜不惊眺望着街上络绎不绝的行人。面前摆放的美酒佳肴未动一口,他似乎当真在沉浸美景中。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
负责打探消息的侍从向他行礼后,开始陈述:“启禀主子,如今城内皆知您今日重回洛都,众人惋惜羽游先生,感慨二位弟子尊师重道德行。”
“但、但也不免有人怀疑您今后去留。疑心您会同那沈容延续同窗之谊,投奔南星……”
侍从不自觉压低声音,咽了咽口水,“据说沈容那里已经放出消息,若您前去投靠他必定以高官厚禄待之。”
东方秀皱眉,又问:“关于沈容此人,洛阳城中如今是夸是贬?”
侍卫忙仔细回忆,道:“若依今日见闻,便几乎无半句贬低。人皆称赞他品行优良、少年得志,今后必然成就一番事业,恐会成为大夜强敌。”
东方秀不悦咋舌,轻轻摇了摇头——这家伙名声倒是好得很。
*
东方秀今年二十九,沈容小他十五岁。
同在深山,却总能瞧见面貌不同的姬妾深情款款而来,与之你侬我侬。听闻此人十二岁便有一子,拜师几年,他早已是五六个孩子的父亲了……可怕的繁殖能力。
更可恶的是此人比他还会吹嘘。
君子论迹不论心,东方秀为名声倒也当真兢兢业业洁身自好,称得上名不虚行。他多年尽心侍奉两个老人日日不曾倦怠,全然是一副令其称心如意的好弟子模样,纵是伪装却也保持下去了。
然沈容此人,甫一察觉羽游空有名声便借花言巧语哄骗三天两头外出,那份伪装顷刻卸下。此后月月来来回回,纵留山中,待听完课便跑去一边和美人们畅快嬉闹了。
巧伪趋利,放纵淫I欲,这样的人竟敢和他并称羽游双弟子,甚至名声隐隐压他一头……
呵呵,还是他身份不够高,缺几个昧着良心三天两头写文作赋吹捧自己的文人啊!
*
但如今出来了,他便也要操纵舆论,不能平白被这家伙污了名声。
东方秀目光森寒。
他垂眸拿起酒盏,思索后,道,“散布消息:沈容太过沉溺女色,求学间几度因带着美人闯入学堂而令师父不虞,屡次争吵。更是某次令师母气急呕血。我厌恶他的品性,因此与他生出嫌隙。”
瓦解完美名声并不需要什么大过错。污点,点而已,只要让人产生微妙的失望便足矣。
他想了想,如今大多人还不知晓师母是个怎样的人,于是又道:“师母修道,素来清心寡欲。几次谆谆劝诫不成,心有郁结。或许因此才早早故去……这也诱导了师父亡故。这话得含沙射影,说的隐蔽些。”
沈容的弱点就在明面,不过是缺少引导而已。载着美人的来来往往的车架和塞不回去的孩子,皆为铁证。
单独好色恐怕只会在女人中引起波澜,可若扯到师长身上涉及不孝之名,便能掀起更为名正言顺的批判浪潮。虽并无那些争吵,可如今羽游夫妻亡故,谁能替他佐证?这种事越是反驳越显得欲盖弥彰。
“与此同时,也要不着痕迹引导去与我对比。”
东方秀捏起杯盏,微微勾唇,“我一无通房二无妾室,多年来清心寡欲,从无任何桃色传闻。并且我非常尊敬女性,从不独断专行,容貌俊朗、脾气温柔,相当友善……”
此言非虚。多年来东方秀从不沾染美色,全盘克制住自己的杂念**,论迹简直是君子中的君子。
——如此自然为利。他需要用完美无瑕的形象得到天下女子青睐赞颂,以换取将来最有利于他的婚姻。如今时机恰当,可以考虑收网了。
侍从老实巴交跪在地上,愣愣听着他一番天花乱坠的吹嘘。
交代完一大堆夸赞自己的内容,东方秀叮嘱:“把握分寸,正常的讨论自会按顺序发展,必要时再人为推波助澜。”
“是!”侍卫火速领命离开。
*
二殿下终于自战场归来,自然又是一场盛大的宴会在府邸中开设。
宾客如云,满座皆是有头有脸的贵客——都城的名门子弟、文坛的诗人新秀、自成一派的能人异士。
殿内焚着香,带着特异香气的白烟自香炉中弥漫开来,烟雾缭绕似仙境。众多面容姣好的女婢们井然有序地为在座客人添酒布菜。声名显赫的乐师和技艺高超的舞姬们在大殿中央,为在座达官贵人登台献艺。
乐声袅袅,祝魏漫不经心坐在最高位上,掀起眼皮环视一周。她一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把玩一枚葡萄,而后吞下。
两年了,她从劫后余生孑然一身离开洛都后,又带着功绩回到此地。又一次有资格有底气开设宴席,结交权贵。
——当然,办宴席就是明晃晃的烧钱,可她必须如此。
*
祝魏四岁那年,祝武令十四岁的太子祝汀去军中历练半年。
那时她的母亲洛成霜沉溺情爱到昏头的地步,知晓祝武对她这个孩子颇为喜爱,于是为了在陛下面前得到更多恩宠,竟举荐她这么个本就怀着秘密的小孩一同去往军中。
可她太实在太小了。纵使白净漂亮的小孩没有展露出分毫娇气反驳母亲的决定,祝武仍推辞再三。最终,还是让祝汀照顾着祝魏,才同意带她一同从军。
然半年后太子归京,祝魏却没能一同回去。
许是她表现太好,祝武令她继续从军。此后整整数年她便一直久在军中,近乎只有年关将至与久无战事时,她才会被祝武放回洛阳休息。
但那年刚一回去,祝魏便敏锐地意识到了第一个问题——她不认人。满城权贵,她一个不熟。
彼时,她明确自己不得不快些采取措施,亡羊补牢。而最快速能够从所有人中进行筛选后交往的方式,便是举办宴会,从宴间分辨不同身份的人后快速记忆,与这些人建立浅薄却明面的联系。
这并非太子之外的公子能有的权利。于是祝魏怀着忐忑去寻求祝武,而后相当意外地顺利得到了这项权利。
自那以后,她每回来必会大办宴席,邀请这些人中关系要好和值得相交的再去骑马游猎、去各地游玩……勉强经营关系。
如此反复,哪怕她鲜少回来,洛阳城中所有子弟的容貌信息她都能了如指掌。再以这些人为消息源,对城中风吹草动便也一清二楚了。
*
诸多思虑祝魏断然不会说给旁人听。
她的文人朋友张津忍不住感慨,“哈哈哈,与玦啊,你还是如此喜欢宴会。刚一回来便又办了场这样隆重的筵席!”
……哼。花钱如流水,祝魏心里气得牙痒痒,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她沉静地看着他,勾唇,语气哀伤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这世道不太平,我在军中见过了太多生生死死。如今回来,能和大家同席而坐,在这样美好平和的宴会中相聚,实在忍不住欢欣万分。”
张津动容。
祝魏举起酒杯,笑容情真意切,“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此刻的宴会更为令人快乐的事吗?”说完痛快饮下,又高高倒杯举着向众人示意。
众人举杯逢迎,宴上气氛高涨。
酒水令人兴奋又有些糊涂,那些起初还端的一副姿态的显贵宾客,也逐渐变得散漫混乱。聊天的话题从家国大事扯到下三路的黄话,又扯到些城中近来广为流传的八卦消息。
祝魏本就酒量好,仗着位置远没人看得见,她更是几乎每回都直接倒光了一滴没喝。假装出醉态,实则这会儿清醒得很。
一个涨红着脸的年轻子弟早已神志不清,笑嘻嘻舌头都有些捋不直,“哎呀,二公子可曾听说今天还有一位大人物回洛阳了啊,啊?”
祝魏眨眨眼,坦诚摇头:“魏这刚一卸甲就过来了,哪儿有功夫听那些?”
有人搭腔,“是那个羽游双弟子之一啊,当今司徒大人的嫡长子,东方秀公子!”
“对对对,东方先生吗……”早已烂醉,他还在饮酒,“不过风头还是被二公子您盖住了,嘿嘿,您这当街抢亲、英雄救美,嘿嘿,厉害!”
脑子还没彻底丢掉的人忙拍拍他,“瞎说什么!”
祝魏也不恼,她眼睛一亮,“先前听说过这位东方先生的名声……如此缘分,他竟也回来了。”
——久在军中,她的人脉便也都在军中。除了让她能够培养自己的干将得到些许兵权,此外却全是些弊端。
除了脱离洛阳城的人际网,另一个弊端,便是她偷偷自学的学问无处追溯。往日只能装作一个武艺卓绝的凶残粗人,顶多写点檄文公文,完全挤不进那些高格调的文人墨客们圈子。
……若是能拜此人为师,纵他只是花架子,哼,祝魏也能因此得到一个改变名声的机会。
实在不算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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