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津为太子诗友,既知此事,怕是文书都送过来了。
祝魏瞪大双眼,气得一时无言。
“好、好大胆!”她冷笑一声攥紧拳头,倏地起身就往远走,也没工夫和张津多说,只是道:“诤元继续吃吧!”声音愈远。
张津笑了笑,也不和她客气,当即招手示意恭候一旁的侍女,“来来来,快把与玦的好酒给我拿来!”
*
桑榆暮晚,暮色苍茫。
此战告捷,却更意味着南星不会善罢甘休。祝武坐镇前线,除了军务,白日里还要处理许多太子祝汀不能决断、不敢处理的奏表议章。
此间多是武将与谋士,如今来了个东方秀,正好能替他分担分担。虽给他的官位是九卿之首奉常,但顾及此人盖世才名,想来处理政务也不是难事。
祝武眯了眯眼,望了眼一旁的东方秀,“将这些文书分门别类,重中之重的再送到朕这儿,其余的亓乌顺手处理就是。”
东方秀正襟危坐,不敢怠慢:“是,陛下。”
——或许因果倒置了,但他自见到祝武的第一刻起,便被那股骇人的威严压迫感与肃杀之气震撼。手握大权,征战多年,该说不愧是二殿下的生父吗?
*
落子无悔。
昨夜恰巧遇到返途的南宫彻一行人,与之简明扼要说明后得到了助力,他才能跑得这么快。
护送他的人为南宫漠。此人乃当世第一名士,容貌惊为天人,诗才横溢、音律卓绝。莫说夜朝,纵是南星也有无数追捧他的文人雅士。
但这样一个人,偏偏一早就立场鲜明地与祝魏为伍。也是借着他的名声,这祝与玦虽然杀伐无度、臭名昭著,却仍鲜少有人跳出来立誓绝不与她同流——毕竟无人想被南宫漠公开表露疏远之意。
东方秀眯了眯眼,心情极佳。
可惜啊,此人护送他来到祝武身边的行为,偏偏与自己主人的目的相悖。哼,也是借着信息差,他才敢泰然自若地享受这般护送。
今晨那番刨根知底、令人心惊胆战的相谈至今仍历历在目。
然这步棋虽然走得很冒险,但从结果看,他的目的皆已达成——一者不被祝与玦牵制,二者一举得到一个足够高的官位。
现在谈三公无异于痴心妄想,夜朝虽未实现一统,却是皇帝实权皇权至上、而无外戚宦官世家等分权的局面。
若参考同样实权的秦皇,纵使李斯之于始皇,不论身份背景的足够简单,还是无人匹敌的贡献,亦或者受到的宠信,他都独占鳌头。可依旧要熬年龄、熬资历,做廷尉至年近古稀才终为丞相。
更何况牵涉甚多世家背景,如今空有名头的他?能得到这个位置已经是多年苦心经营名声的结果了,至于未来仍路漫漫——他需要做出实绩!
*
可话虽如此——
本就好不容易从那犄角旮旯的深山长途跋涉,总算回到了洛阳,还尚未休息一番呢,结果当天晚上就骑马狂奔一夜。他不免困乏……都是祝与玦害的!
帐内无人,炉火温暖,并未焚香。
困倦难捱,东方秀将笔放在一旁,打算略做小憩再继续看。然刚清理好桌面,正欲趴在桌上时,一人推帘入帐,正是祝武。
祝武手未放下,愣在原地与他面面相觑。
“……”
他终于明白尴尬时人为什么希望时光倒流了。
结束今日操练,祝武已有时间亲自处理政事,对此事倒也不甚在意。他看了眼局促起身行礼的臣子,微微皱眉,语气平静:“此地不宜休憩。”
他唤来几名士兵,又对着东方秀道:“营地在城外,前方城镇中另有宅院,这些日子爱卿暂且住在那处吧。往后朕会命人将文书送去。这些人供你差遣,若无大事,卿也不必来这里受苦了。”
东方秀只得恭敬行礼,“臣多谢陛下。”
*
一夜安眠,东方秀相当闲适地醒来。
昨夜似乎又下起了雪,落雪纷纷,一夜未停。窗外望去,纯白的雪将一切景物掩埋,寒风刮过,树枝摇晃,积雪掉落。又不见阳光,今日大抵是阴天。
只是从窗户一看,便知外面那彻骨的寒冷了。而室内温暖,甚至热得人有些发汗。
东方秀在左右仆从侍奉下很快收拾好自己,却忽觉腹中空空。念及久久苦行并未享受过,他便打算躲一次懒,待吃过饭后再出屋子受冷。
侍女端来热腾腾的羊汤、饼子和黍豆粥,他屏退左右,悠闲惬意地用起膳食。
外头的风似乎愈大。在他慢悠悠吃到后半时,只闻一声响声过后,树上哗啦啦落下一大堆雪。东方秀被吓了一跳,收回视线,不悦地咽下食物后微微皱眉——看来出去时得撑把伞了。
总算准备妥善,他披好狐裘,一手执伞,待推开门的一刹那,却完全呆住。
——苍茫雪白之中,一人一马静静停驻在他的门前。
祝魏高高骑在马上,神色淡漠地俯视着他。她不知何时而来,头顶和肩上积了些落雪,脸颊绯红、唇色苍白,头上也没有束冠,发丝被松松垮垮地束在身后,身上不伦不类地穿着宽大衣裳,竟是连骑装都未更换。
见他终于出来,祝魏长舒口气,皱眉恨恨道:“我等了先生一夜!”
听到消息的那个午后她便火速出发,只身驾马直奔利辛而来。其间相距四百公里,她选了自己的爱驹鸢荷,心中不忿地日夜奔袭,赶在今晨才终于到达。
马儿疲惫不堪,故从军中打听到消息后,她又换了匹马才过来等待的。
确切说她并未等多久。她过来时东方秀便已苏醒,正在用膳了。但这一路可不好走,她跑得衣衫凌乱、头发松开,甚至佩着的珠玉还丢失了些。
——此时此刻不得不以这副这不太得体的形象示人,她自然要将怨气一同发泄!
东方秀怔怔愣在原地,一时一动不动。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全然未料到此人会做出如此举动,他惊愕地收回视线,哑口无言。待缓过神来,他无害地眨眨眼,跨过门槛退回室内后抬手邀请,“……庭院森寒,要不二公子先进来坐?”
如此状况,纵二人暗中不和,他也不好将祝与玦晾在外头。
“好!”祝魏登时轻快下马,将缰绳递给等候一旁的仆从。再次看向东方秀,她仍是面色冷沉,轻启唇又提要求:“我还没吃东西呢,先生。”
得寸进尺。东方秀眉头微蹙,挥了挥手示意人准备。随后立即转身,走了几步却仍不见人跟上。他回头,只见祝魏双手抱胸,停在原地似笑非笑看他。
“……自然会为公子备上。”他心中恼火,不情不愿地微笑着说明。
祝魏这才满意,快步跟上。
*
有了先前刺骨寒冷的对比,此刻的温度更显珍贵。
喝下暖汤,祝魏的身体总算不那么僵硬了。
她抬眸望向坐在不远处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审阅卷宗的东方秀,转动眼珠思索后,缓缓开口:“今冬的雪总算落下了。瑞雪兆丰年……可惜来年的收成还很遥远,如今我在沿途看到的景象却并不甚美好。”
东方秀放下竹简,不明所以地看向她,目光微冷,“公子何意?”
——因此人之故,他不得不一波三折,又令人将那些文书带过来查看了。
“先生莫急,且听我细细说完。”
祝魏一手托着下巴,语气似乎哀伤,“魏只是不禁感叹民生多艰。冬日严寒,那些贫苦之人连柴薪也买不起,若要避寒便不得不凿地挖洞,躲于其内。分明为生人,却要罔顾死生边界,为了活命不避讳地躲入地穴,可叹可悲。”
她言笑晏晏道:“我知先生心怀苍生,其实魏亦如此,故能见此景象牢记于心。只是如今因诸多困囿,尚不得施展抱负。若将来得到先生教诲,你我一心,令这大夜底层百姓也能吃饱穿暖,在寒冷之际不至于为活命而日日麻木哀叹、苟延残喘……岂不是莫大的好事?”
……还没死心。
东方秀一手扶额,实在头大。
他再度看向祝魏,微哂道:“公子身份高贵、不染尘埃,竟也能垂怜这些卑不足道的诸生性命,实在令秀肃然起敬,可谓心服口服。”
“二公子谈到御寒,其实秀亦心有困惑。敢问公子,昨日府邸设宴,所用烛火几何?其价格几何?”他挑眉,不留情面,“公子欲以此为谈资前,不妨先节俭些以身作则,至少勿要铺张过度,令人啼笑皆非。”
祝魏眯了眯眼,面色不善。
东方秀无奈摇头,不自觉沉声:“至于百姓御寒之举……此事牵涉田地,涉及太多人的利益,陛下尚且很难出手,何况公子?秀虽怀有抱负,却知此路难行,不敢奢望做出什么功绩。”
他目光沉静,又礼貌致歉,“方才一时言辞尖锐,还望公子勿怪罪!”
有财富便能购置土地,包括山林。山岭树木被巡山人把守,于是百姓连这触手可及的柴薪也无法使用。至天灾荒年时,再用土地来诱惑平民卖身为奴或成为佃户,创造更多财富。故土地兼并是任一王朝都会面临的棘手问题。
东方秀在山中闲暇时也思考过如何破局,计策百出,然若要能实行下去……至今讫无定论。
祝魏撇嘴,语气苦恼,“哎呀,失算了,猜错了先生的喜恶。”
东方秀勾唇,缄口无言。
似心思百转,又似预谋已久。紧接着,祝魏看着他忽然直言:“先生为何连夜逃脱,转而投奔父皇?先生可知前夜魏选择在宴间邀请您,本就是心善之举,给了您足够体面与转圜余地。”
她阴沉沉一笑,语气危险,“倘若我将地点换在昭狱,你敢说半个不字,我便可令先生罔死狱中。纵使先生冰壶秋月、清白无暇,我只需期间运作,令您卡在某个环节时拖延一二,最终‘不堪受辱、畏罪自杀’……哼,事后找个替罪羊就是了。”
“先生啊,我如此宽厚,您为何避我如蛇蝎,令我心寒?”她语气阴森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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