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府邸幽深寂静,仆侍各司其职,一派岁月静好模样。
而宅院深处,祝魏所住的寝殿中却不断传出各种零零碎碎的声音。
今日自她回府起,便毫不停歇地将所有书信卷宗分门别类,又把其中不能保留的一一破坏焚毁。呛人的烟气飘扬不断,而尚未烧完的还剩小半。
她擦了擦额角汗珠,目光深沉地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炉。几次迟疑,最终还是想将那些物件保留下来。
侍女匆匆来报,慌张失态,“公、公子,宫中传来圣旨,命殿下即刻入宫!”
祝魏转了转眼珠,问:“可是来了许多负责押送的凶悍兵士?”
侍女快要哭出来,“正是!”
这下祝魏立即将那余下一半尽数投入火海,转头命令:“待东西烧完后让人将这里收拾妥善。”随后卸下刀剑,只身大步离去。
*
殿门紧闭。
明明是极为宽敞空旷的空间却生出了幽闭之感,压抑闷热,落针可闻。
祝武巍然不动,高座数层台阶垒砌的轩台之上,静静看着祝魏一步步向他走来,目视着她如往常般跪下行礼,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时间点滴流逝,祝魏跪在原地良久,却迟迟不见皇帝的声音传来,于是只能继续保持原有姿势跪地叩首。
忽然,祝武笑了一声,而后倏地起身将一块砚台精准掷去,“逆子!当真是能言善辩,连朝中大臣也敢诓骗!”
他怒然指向她,眸色深寒,“竟用这般拙劣伎俩自寻死路。宫中密函皆记录在册,汝欲为何事?私自篡改谕旨劫狱?真是活腻了!”
皇帝因绝对权威被冒犯而产生滔天怒意,更带有被欺瞒利用挑衅的耻辱与心寒——背叛了他跑去找死的人,居然是他疼爱有加的孩子?这怎能不令他愤怒不已!
“卑臣自知死罪,不敢辩驳!”祝魏立即叩首,任由那块沉重砚台砸到她后背,“然朝中叛国奸佞尚存,树欲静而风不止,臣有心无力故不得不自寻死路。所幸终有所获,罪臣死而无憾!”
这话一出,方才一直缄默站在她左侧的二人纷纷侧目,神色各异。
“……哦?”
祝武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魏儿莫非也把朕当做了冯韵?没了谕旨,便开始借沈耀的名头随口编造?”越是这种时候,祝魏的巧言令色只会更让他厌恶。
“臣罪该万死!寻死之过不敢再犯!”后背传来火辣辣的痛感,祝魏调整喘息,又一次重重磕头,“容臣直言,这通敌之人近在咫尺——正是司徒楚大人!”
字字铿锵。
楚拘惊愕地张了张嘴,相当意外,“殿下何故中伤于我?"
他也跪下,拱手:“此事非同小可,老臣不得不辩驳一二:臣自举孝廉入仕起数年中在多地辗转任职,勤政为民,步步升任皆有政绩佐证,问心无愧。臣之忠心日月可鉴,至此古稀之年为何要做出这等摒弃仁义道德、遭受唾骂自毁名声之事?”
隔着摇曳的冕旒光影变换,皇帝的表情变得阴晴不定。
祝武扫视着在场几人的状态,敲了敲扶手望向李苍,“伯钧似有己见,但说无妨。”
李苍行礼,“是!卑下以为此非诬陷。犬子身陷囹圄,臣心难安辗转无眠。再查案簿,发觉刺客的乔装身份为香料商贾。于是凭借此顺藤摸瓜,前夜去往洛阳城中这些香料购置之地一探究竟。”
他又言:“此为花柳之地,虽预料之外恰遇司徒在此设宴款待友人,卑下未暴露意图。只是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我却察觉一股颇为熟悉的味道——正是公羊侍医所述的南星药草。”
楚拘疑惑,“区区药草,两地流通乃是常事。呵呵呵,我知二位将军早有师徒关系,情真意切。然国有国法,陛下面前伯钧若因一己私情去做糊涂事,则其罪难恕啊!”
“药的气息令我一瞬耳目清明,便细致观察,竟发现他们身上有着形状古怪的疤痕。”
李苍平静望着楚拘,“与南星多年交战知己知彼,我已然知晓这是治疗某种爬虫毒害而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只有常年居住在当地之人才会屡次以此法治伤,令伤痕显现出这种形状。”
他加快语速,“随后我将他们绑走严刑逼供。臣下无用,凭其濒死呓语只能断定其确为南星探子。”
楚拘当即严肃跪下,惭愧道:“是臣识人不清,给了贼人可趁之机!”
祝武姿态从容,“无心之过,朕因何苛责于卿?若如此偏颇,祭神日朕也该下道罪己诏了。”
李苍继续陈述:“臣向二殿下吐露这般怪象,于是合谋策划,臣便主动缠着司徒以吸引其目光,暗中则由二殿下掌舵行动。”
“翌日臣邀司徒游湖吐露心事,恳求其出言为犬子求情。称若无法得到朝中德高望重大臣助力,卑下便要铤而走险折返慎县以身祭水,一命抵一命求陛下宽恕。箭在弦上,司徒大惊,犹豫再三同意今晨随我入宫。”
“大胆。……你可知无凭无据做这些事,若稍有偏差,罪加一等?”祝武声音古怪。他绷着脸抿唇看着李苍,又有些看不透他——
记忆里,李苍不是这种会毫无章法一意孤行之人。
楚拘摇了摇头,悲悯感慨,“将军这般年岁,不该同二公子胡闹了。”
祝武嗤笑一声,冷冷瞥向祝魏,“你呢?朕不愿再听些空口白牙言辞,若要开口就拿出铁证!”
“断不敢妄言。”祝魏并未抬头,“且容臣细言。南星要借刺杀之机扭转风向大可破坏任意一场祭祀,选择慎县祭水出手,恐怕为的便是李倍了。大将军爱子,二公子密友。沈耀之心昭然若揭,从一开始针对的便是我二人了。”
祝武睨她一眼,未看李苍。
“且此次消息隐秘,叛臣必然处于高位。这样的人多年为官缜密深沉着实不易暴露……攸关之际敌不在明,臣欲掌舵便不得不以身为饵,自投罗网给出敌人滔天诱惑。”
祝魏眉头微蹙,“依照探查言官令狐洲恐为内应,只可惜他已身死。与之关系甚密此番又能运作一二的当属司徒、司马大人。是以臣委托流景借口骠骑将军一事向司马打探此人,几日间城内风云万变,而司马坐怀不乱专于此事——若非城府极深,便当真无辜了。”
“而观司徒……呵呵,捕风捉影自不能作数。重中之重在于刺客能够在慎县锁城前潜入其中,泄密者必然夹杂在先前知晓的臣子。然而牵涉甚广,逐一排查需要时间。于是臣与大将军合谋,明面动作声东击西,暗中逐一审讯。”
此刻替换人无异于自曝马脚,内应只能乖乖安静蛰伏原地。这种小位置上放的不会是经过专业培训的间谍,多是些被恐吓诱惑的平凡之人,事后灭口丢弃也不心疼。加之李缀擅长刑讯逼供,得到想要的东西便不费吹灰之力。
她垂眸,“终得所愿。昨夜派遣李缀率二百人前去搜捕,今晨祝叶便带着式道侯前去接应,想必已在返程途中。”
这种关头送李倍出城自然是为了让他要戴罪立功。再多花言巧语、她的何等表现,都不及李倍亲自抓着交代一切的探子回来将功补过要更得圣心。
楚拘变了脸色,目含怒意,是被人戏耍的怒火。
——这个祝与玦装作无头苍蝇四处碰壁,毫不吝啬地让所有人不停歇地欣赏大戏、占据大家视线,实则早已锁定目标,堂而皇之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运作一切,还让他以为此人是又在发疯找死!
“大人如今干脆承认,会好过届时此事公诸于众当堂对峙。”祝魏与他四目相对,勾唇浅笑,“司徒德高望重……勿谓言之不预也。”
“……臣无话可说。”楚拘闭目跪地,调整情绪后向祝武交代了一切。
*
安静的大殿之上,跪地的臣子只剩两人。
——无论如何,此番祝魏和李苍都做了太多僭越之事,枉顾朝纲法纪,罪行累累。国法森严,帝王之威严不容冒犯。
祝武居高临下,俯视着匍匐在地的李苍,看着他引颈就戮的模样,就像兢兢业业劳累一生的老黄牛最终要被主人杀掉时满眼泪水的模样一般,令见者心酸落泪。
他又变得心软。
*
恍惚间,他忆起了许多年前二王夺嫡时的一场战役。
那时,他猝不及防被弟弟的军队趁夜间奇袭,整个营地被团团围住。性命攸关之际,是李苍毫无畏惧地换上他的战甲扮作他的模样,留在阵地中率领士兵们负隅顽抗,才给了他带着小队人马偷偷逃走的机会。
那场战斗惨烈,战后派去探查的人只看见满地焦骨。他以为李苍早已死在火海,还在路边为他立了座野坟,几番喝酒赋诗,为他悲恸哭嚎。
未曾想半月后,李苍竟从尸山血海中爬了回来。
虽然满身伤痕、形容狼狈,可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却明亮异常。
他好像不知恐惧为何物,明明劫后余生,却没有诉苦一句。汇报的言语哪怕只是朴素陈述,亦令听者心惊胆战。故事中人却浑然不觉,正熠熠生辉地站在众人面前。
他是那样的勇敢真诚,好像只要自己需要,便能无所畏惧地走向死亡。
那时候,就好像“噌”的一下燃起一团火般,祝武产生了让毫无背景的他成为自己左膀右臂的决心。
*
而现在自己却满腹猜忌、玩弄权力,硬生生逼迫他舍弃爱子以证忠心。
……物是人非。
*
良久沉默。
“伯钧一生护国安邦,忠肝义胆屡立战功。既受拔擢阖族效力,堪称泽被后世,当心膂股肱之表率。顾念爱卿之功,此番虽有过,然其心纯粹,事出有因。此事作罢,不受褒贬。”祝武扯了扯嘴角,表情算得上温和的笑。
李苍叩首,跪地谢恩:“谢主隆恩!”
祝武转而望向祝魏,手指敲了敲扶手细细琢磨。他最终闭目道:“二公子祝魏胆大妄为,擅改谕旨蒙骗朝臣,忤逆国法当众劫狱,种种行径罪责当诛,断不可饶恕。”
“然其实为擒获反贼之举,况骨肉至亲,朕实不忍。今免之死罪,罢免其镇南将军、水衡都尉等一切职位,收缴全数私财,责令其留守南城戍边,非有诏不得回。”
他不愿继续伤害故友,亦不愿对自己的子嗣论罪——做到此等地步,已经是足够的仁慈了。
祝魏再一次重重叩首,“罪臣叩谢天恩!”
性命无忧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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