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祝魏转头瞥去一眼,笑容浅淡:“阿弟。”
恰在此时又有二人步入殿中,皆是此番与祝衡同行之人。
一人为皇帝侍医公羊莲——此人发须全白却精神奕奕,二十年前随代夫人一同跋山涉水来到洛都,因其医术卓绝早有“神医”之称而被祝武重用。除了受皇帝调令行动时,余下时间,公羊莲总是如影随形地谨慎留在祝衡身边。
而另一人……
祝魏勾唇目视着他,“几日未见,昱德安好?”
来人是宋翩。
宋翩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端立原地,“多谢二公子挂念。只是某如今正值壮年生龙活虎,全然不似病态,公子突如其来的话实在令在下受惊。”
他作出困惑状,冲着云淡风轻立在远处的公羊莲扬声问道:“仲修快来瞧瞧,我这身子骨莫非需要修养?”
公羊莲看了眼祝衡,靠近后并未动作。
……还没有人敢当众拂了她的面子!祝魏也冷了脸,哂笑道:“这里并非问诊之地,何必惺惺作态?足下变幻莫测心思百转,今日举动令人费解,魏大开眼界。”
宋翩又不卑不亢行礼,“某一向反复。若令公子不虞,这便离开。”
随后当真毫不留恋振袖离开,前往为求贤征得的一众才子们准备的坐席。
祝衡没有去往自己的坐席,而是理所应当地坐在了祝魏身旁位置。优哉游哉地吃着点心目睹一切,他轻啧一声,似是愤愤不平,“……这宋昱德!”
祝魏沉着脸,似仍不快。
咽下口中食物,祝衡又饶有兴致询问:“说起来年前阿兄和他当街对峙时最终明明和解了,今日却又搞得这般无礼。哼哼,果真是写多了那些辛辣粗鄙词句,人也变得尖锐善变起来。怕不是眼下遇上什么麻烦,便由此迁怒起了旁人?”
祝衡少年天才,过目不忘聪慧异常,晦涩难懂的天文地理算数推演于他都是轻而易举之事。他与年龄长自己三十岁的宋翩同为“诗坛五子”,故常有人比较两人文才高下。
祝魏冷笑着瞥他一眼,明目张胆摩挲着腰间佩剑不语。
……可惜呀,他这二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哪能容忍旁人给自己甩脸?
祝衡无辜眨眨眼,快速饮了杯茶,忙岔开话题,“二哥可知今日太子不会过来了?他提前选好了人,连着那司隶校尉和河南尹都不会在这场宴席露面喽。”
祝魏摇头,“这才知道。”那么今日坐镇此地又有些分量的官员,便只剩下洛阳令蔺窕了。
——这个蔺窕嘛,看起来唯唯诺诺温良无害,实则也确实庸碌无功。能坐上这个位置全靠他岳家提携,看似占着这个位置数年,实则如履薄冰摇摇欲坠,随时可以被更换下去。
祝衡歪了歪头,乖巧得很,“我告诉阿兄一件事,那么阿兄也要提前告诉我一个秘密,好不好?”
“你先说。”祝魏挑眉。
祝衡眼里亮晶晶的,声音不算小,“这满堂才士当中,阿兄看好谁呢?”
不少人悄悄望了过来。
祝魏冲他缓慢眨了眨眼,将垂下发丝撩到颈后,语气幽幽:“尚未领略他们的本领,眼下我可选不出。”
“我可不信。”祝衡撇撇嘴抱怨。
他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突然发现了一直沉默坐在几人身后的张镶。他当即大惊失色往后一退,拧着眉指着张镶,“这是何人?怎会在此!”
张镶毕恭毕敬,声音洪亮,“敝人张镶,见过衡公子!”
一瞬间,祝衡的所有惊愕骤然转变为浓浓厌恶。他利落起身别过身去,语气带着明晃晃的嫌恶,“谁容许汝坐在此处?速速离开!”
这反应实在激烈,大殿上所有人齐齐向他们看来。
南宫漠蹙了蹙眉,欲开口时被祝魏握紧手腕制止。
祝魏转过头去,头一次正视张镶。目之所及处,后者依旧是那副卑躬屈膝、逢迎地笑着讨好她的模样。
她又淡漠抬眸望着弟弟,状似无意,“成何体统?阿弟这是做什么,这张镶是正儿八经通过选拔来到此地的才士。父皇之令高于一切,无论何等仇怨敌视都放下吧。”
“……方才是我冲动了些。”祝衡咬了咬牙,依旧义愤填膺,“不过阿兄有所不知,此人卑劣不堪、不孝不义、劣迹斑斑,简直是烂泥里的烂人,下三滥的作为令人不齿!”
这话说的严重。
南宫漠面无表情,微微扬起下巴询问:“衡公子所言可有凭据?”
祝衡望向他,一笑,“自然。我知流景心善至纯,甫一听我之言或许会对此人心生怜悯。”
他高高在上,厌恶地俯视着不远处的张镶,“可惜这俗世之中最不缺的便是无道德若禽兽之人。这些人的体面模样只会对着有权势之人展现,而对待自己父母至亲,却能够残忍卑劣做尽一切丧心病狂之事!”
而后,他朝着不远处挥挥手,“此人先前的种种恶行,便让其他人来说个清楚吧。”
张镶静默听着,仿佛那是与自己无关之事一般,未开口反驳一句。
一个瘦高个男子步履匆匆过来,作揖后道:“这张镶出身于琅琊郡寒门之中,家中有父母弟妹,靠全村托举才能读书数载习得知识,结交贵人。然而家族受难被流放之际,他提前打探到消息后却主动与家人断亲,哄骗族长将自己踢出族谱,逃脱刑罚。”
“这流放之路何其艰辛,此人居然眼睁睁看着老父亲病逝途中、弟弟断了腿,全然无动于衷。”
“父亲丧期他非但不悲痛守灵,反倒是与那些品德不端的富家子弟厮混,整日笑嘻嘻。那富少爷给他百两银钱叫他为父亲换口好棺材,至少走得体面些。此人却昧下钱财挥霍,等老父已经埋进土里月余,才把那不到十两银子送回了家中!”
“五莲天灾后出现疫病,他刚到十岁的幼妹染病。此人狼心狗肺,趁人活着将她嫁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岁的游医!不不不,据说是卖了过去给人做继母!”
“后来他母亲病重,莫说什么如孝子般宵衣旰食、事必躬亲地贴身服侍,临死前分明只祈求此人能回去再陪陪她……唉,人之将死,竟唤不回他半点良心!这张镶和人喝酒斗诗过得惬意,等母亲死后也只是一口薄棺便将人草草下葬!”
“而他那可怜的断腿兄弟,据说是自个儿背着棺材求到了他县里的家门口,磕头乞求跪了好几日,才得了这人渣的二十两卖命钱!”
……
桩桩件件,非同小可。
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以孝治国便被推崇开来,夜朝犹甚。更何况这张镶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将父母手足皆视若无物,莫说不重孝道……呵呵,这简直是罔顾人伦、天打雷劈。
难怪会有这样的臭名声。南宫漠神色冰冷,“吾已知晓。”
目的达成,祝衡满意地展露笑颜。他又望向祝魏,情真意切,“这下阿兄当知晓此人为人了吧。这样的无耻败类,我才不要阿兄选择呢!”
祝魏侧目,神色不明对张镶道:“你还真是胆大妄为。有着这般卑劣的过去,居然主动凑到我面前摇尾乞怜。”她目光微沉,“还是说自乡下地方而来见识浅薄,尚不知晓我的性子却不知死活急功近利凑上来了?”
张镶面不改色开口,“敝人岂敢仓促而来冒犯了公子?正因知晓公子倾慕公子已久,才敢毫无畏惧坦荡前来。追名逐利乃是人之常情,不过是镶骨血冷淡了些,利益取舍后所谓亲情实在无法多么看重……嗯,应当的确没那么重要吧?”
祝魏转过身去彻底不再看他。
她一手托腮懒洋洋倚在桌案上,“一个为达目的不吝丢弃脸面的人,加之头脑灵活、立场多变,行事手段颇具特色。只是近墨者黑乃天下皆知、亘古不变的道理,斟酌损益吾愈感徒劳无益。如何是好?”
张镶立刻接话:“哈哈,对待最下等的耗材何必看得那么长远?镶这般鄙陋之人,若有朝一日不能为公子出谋划策做出成绩,公子请尽情将在下最后一点价值榨干,敲骨吸髓、枯本竭源的那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他谈吐清晰,淡定极了,说完又似乎惋惜摸摸下巴,意味深长:“镶已是乌鸦便不怕黑。只可惜嘛,公子这般声名远扬、地位显赫,在您身边纵是翻了天,旁人也很难注意到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呀!”
“……真是厚颜无耻。”祝衡忍无可忍,拧着眉眯眼。对待地位微末又十分讨厌的人,便是见此人呼吸他都觉得反胃了!
祝魏倒是被他虚伪夸张的逢迎逗笑。她神色稍霁,“宴后你直接跟着我走吧。”
张镶这下笑意真切,立即叩首应下:“多谢公子!”
*
这话一出,全场寂静。
所有人始料未及。就好像无数人绞尽脑汁、费尽口舌设计表演了一场铁证如山的重大道德审判,到最后,那位最重要的观众反倒被罪行累累的犯人三言两语轻易打动了。
好半晌,众人才缓过神来。
“……啊?”祝衡不可置信,不能理解,“阿兄是在和我开玩笑,对吧?”
南宫漠也不解,顿了顿,“与玦当真要留下他?”
祝魏靠过去拍拍他的后背,语气笃定,“嗯。”她又抬眸看向祝衡,“他很有趣,能得我欢心。”
——那双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漂亮眼睛此刻平静如水,毫无波澜。她的目光如此坚定,她是如此说一不二……祝衡不开心,却只能暂且罢休。
……可话虽如此!
祝衡气哼哼别过身去,脑中已然开始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做来拆散二人。当即,他臭着脸大步流星跑去对面自己的位置坐下了。
*
申时至,众人齐聚一堂。
洛阳令蔺窕依旧是那副唯唯诺诺窝囊模样,先是小心翼翼看向祝衡,又侧目看向祝魏,再三犹豫不愿得罪任何一个,只得自己开口。
他起身站定,环视一周待众人稍作安静后朗声开口:“老臣是操办这宴席的洛阳令,名唤蔺窕。前段日子陛下在这天下间搜罗人才,在场除了皇室贵胄,便都是承载着多方殷殷希望,将来会在这大夜朝堂各显神通的有志之士啊!”
读书人本就多为一身傲骨恃才傲物之人,况且在场的可都是通过了堂堂东方秀先生设下试题的考生,一听这大官的吹捧之词,下意识地便调整体态,听得更用心了些。
蔺窕稍作停顿,又笑容和善道:“良禽择木乃顺其自然之事,诸位皆为人杰,又何须我这庸人插手?哈哈,方才老臣姗姗来迟错过了些,都瞧见已有才子找到了志趣相投的贵人了。眼下我也不再废话……”
他举起酒樽,笑容满面,“今日老臣也算乐得清闲。来来来,快快饮此一杯诸位便不必顾忌,去尽情畅舒胸意,结交才俊吧!”
众人举杯纷纷喝下这第一杯酒,宴会才算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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