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四年一月三十一,那是他穷尽毕生也无法忘却的一天。
彼时的温陵风雨如晦,雷电交加,琉球海上,假作松懈的燕**队,趁夜偷袭了安军,他们用安**械库里贮藏的霹雳炮与火箭点燃了铁锁相连的楼船,安军虽奋力抵抗,终究功败垂成,眼见火势蔓延,粮船被付之一炬,护送皇室逃往夷洲的计划到底沦为了泡影。
沧海漫漫,烈火无情地吞噬着落脚之处,眼看船破帆灭,他们竟无处可逃。
潦雨如箭,寒风似刀,天**曙,昏暗中隐约可见海面浮尸千里,血流成河。
随着七万军民相继殉国,史书翻过最后一页,万里河山终究沦落于异族之手。
他独自站在蜿蜒屈曲的海岸边,天幕低垂,海雾蒸腾,远处传来的风歌涛鸣仿佛哀声挽歌,声声落泪,字字泣血。
七万忠魂葬身鱼腹,这其中有他的生身父母、手足兄弟们,昨日音容依在,而今却生死永隔。他们都是大安的忠良,无愧于先祖家训,在大安生死存亡的危难关头,战至最后一刻。
他在琉球海边为至亲们立下衣冠冢,躬身再拜。滂沱大雨倏然而至,仿佛要将这满目疮痍洗刷干净,不留痕迹。他心中大恸,再也无法自持,泪水滚滚而落,雨水浸湿他的衣衫,春寒冻得他不住地发颤,他捶胸顿足,哭嚎不止,狼狈得像只丧家之犬。
此生将为亡国奴,他只恨自己没有随那七万大军葬身海底。
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
雷声隆隆,骤雨漫灌,他在雨中长跪起誓,“如若上天有眼,七万忠魂死后有灵,便叫我回到承平初年,我愿为大安举兵北伐,消除边患,收复旧神州。”
“韩世渝,韩世渝!”
急促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打断,韩世渝这才回过神,眼前的回廊之中雕梁画栋,锦幕重帘,令他回想起自己不久前还在在宫中奏对,碰巧遇见了裴见深,太后与二人叙话良久,未时将尽,他们两个才迟迟从宗景宫中退了出来。
许是禁中浓郁的海南沉香令人昏沉欲睡,出了垂拱殿,一时间他竟回忆起了前尘往事。
与他并肩而行的中书舍人裴见深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
“你一个门下给事中,也不至于日理万机吧,怎么在禁中走着走着也能恍了神?”
一旁的内监也附和道,“韩大人在禁中行走多留神。”
他淡淡道,“是世渝失礼了,谢裴舍人与公公提点。”
三人离开内宫,踏上空阔悠长的步道,韩世渝细细打量着两侧高耸的宫阙,不一会儿却又再次落入了沉思之中,他本该是南安末年的孤魂野鬼,却意外重生在了二百年前的同兴初年,既然上天令他重活一世,既然一切还来得及改变,他便要兑现前世在琉球海畔的誓言——效毕生死力,收复北境,令累世积弱的南安免于倾覆之灾。
离了宫,韩世渝还未来得及换去一身朱衣,便骑着一匹紫骝马,一路奔过昌乐坊,在菜市河西侧校场左近一处无名巷子前停了下来。他生得丰神俊朗,眉宇之间颇有几分书卷气,然而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身朱红朝服。未及而立,便已位列朝班,可见至少已是官居五品。韩世渝行至巷弄尽头,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最后推开了一扇颇为古旧的木门。
见有人走入宅院,一位老者从内打开了屋门,韩世渝踏过石板上的青苔,径直走入了屋内。
未曾想屋内竟比门口更加破败,空气中弥漫着腐木朽烂的气味,细看来,那老者虽上了年纪,精神却很好。
韩世渝开门见山,“听闻这里有比万全【1】还好的货?”
老者笑了笑,“公子要什么,只管明言。”
“替我选一把刀,要上好的。”
“您稍座,我去取刀。”
不一会儿,老者提着一柄长刀回到屋内,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男子。
那刀不消细看,便知其锋利无比。
男子容貌昳丽,神色却清冷倨傲,隐隐之中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传闻这铺子是屯驻大军私底下的营生,韩世渝不由地猜测那男子是军中之人,他所感受到的威压,恐怕是征战沙场多年浸淫的杀气。
他暗自思忖,只怕这位才是店主。
韩世渝绕过了老者,径自对男子问道,“只有这一把么?”
男子冷声道,
“就这一把。”
“多少钱?”
男子垂眸冷笑,“这是把戟刀,你会用么?”
韩世渝开口,“你无需管这许多,只管开价便好。”
“百两黄金。”
韩世渝面上有掩饰不住的震惊,“这刀的确是好刀,可也要不了百两黄金啊。”
“不讲价。”
韩世渝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道,“我买。”
称完黄金,男子满意地掂了掂分量,又递给他一个名册。
“规矩,从我们这儿买刀,要留名。”
“知道,”韩世渝在男子递来的名簿上留下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都说字如其人,那三个字银钩铁划,气势不凡,倒不像出自文官之手。
离开了兵器铺子,韩世渝走倒巷外执刀比划了两下,这戟刀果然不是俗物,虽然沉重,却很易用。
只是要价如此之高,恐怕还是因为他那身朝服。
“早知道下了朝换件便服再过来了,”韩世渝叹了口气,提着刀,骑上马,飞驰而去。
韩世渝走后,深巷尽头的铺子里,二人低声交谈起来。
“原来那人便是韩世渝,”老者率先开口。
沈终夜的声音十分冷淡,隐隐透出一丝不耐,“怎么,那人很有名么?”
“他是同兴二十五年,太后钦点的探花,进士及第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
“探花那么多,我哪记得住。”沈终夜不屑地说,“纵是名噪一时的探花郎又如何,文士买刀,再好的名刀还不是给他束之高阁,年深日久,那把刀迟早积灰挨蠹,最后变作一堆废铁……都说名剑赠英雄,遇上此等叶公好龙之辈,我狠狠敲他一笔也没什么不对。”
老者道,“石衡岂敢非议统制,统制可听说过韩世渝的逸闻?”
“哦?”
“他高中那年,左相何霖便相中了他,想招他做东床快婿,只是这平步青云路,他竟当场拒绝了。”
“原来是此事,这事我也有所耳闻,传说那人还给左相留了八个字,是什么来着?”
“中原未复,不谈风月。”
“这人倒还有些少年意气,也不知如今浸淫官场日深,是否也会泯然众人。”沈终夜笑道,“你我身在军营,谁不想收复北境呢,只是眼下敌强我弱,太后心中只有偷安,只怕他这光棍,还有的做呢。”
“说回你自己,”石衡叹了口气,“这回置制使力保你做统制,军中议论不小吧?”
沈终夜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淡淡道,“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受过待见……都习惯了,难道我还能被唾沫星子淹死不成。”
“……你想得开,老朽就放心了。”
韩世渝一路疾驰来到宫城北面的朝天门,他在约定地点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见三皇子迟迟不来,便阔步走入一家茶肆。
此时茶肆里的说书人正对着茶客们侃侃而谈,说的是一段陈年旧事——
“永德七年,安太祖在群雄割据的乱世中脱颖而出,称帝中原。他生于生灵涂炭的乱世,唯一所求便是四海升平,万世不易,遂拟国号为“安”,望天下从此安享太平。安太祖崩逝之后,四代英主相继临世,他们雄才大略,经世济国,造了就百年盛世光景。可鲜花着锦之中仍存遗憾,列位君主虽相继东征西讨,却始终未能拿下燕云十六州,本朝一统中原的大志就此落了空。
可惜月满则亏,盛极必衰,秦氏一族得国一百又六十年之际,大安迎来了它的第九位皇帝,秦意,史称令宗。他登基的头些年,但总体还算平安无事,后来却在用人方面捅了大篓子,究其原因所在,大概是无论赏罚还是任免,秦意全凭自己喜好,丝毫不顾大局,致使奸臣当道,良才蒙尘。就在他沉溺于骄奢淫逸之时,一□□吝早已把民脂民膏搜刮一空,偏偏在国力衰弱的当口,护国节度使慕容延拥兵反叛,与北方的燕国里应外合,同时从西北两个方向攻城略地,夹逼中原。
后来的故事无人不晓,燕国人南渡黄河,占据了东西二京,大敌当前,令宗却只知道落跑,最终死客在流亡的途中。安军无力抵抗燕国铁骑,最后中原失陷,生灵涂炭。无数士族、百姓追随新帝南渡,从此望断长淮再难前行一步,桑梓之地终为外族所有,不问归期。”
说书人讲到此处,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抹了抹泪,
“老朽生于东京,遥想当年,人情和美,节物风流【2】。而今思之,竟如一场大梦,往昔种种,犹海市蜃景,略无觅处。”
“好!”还没到喝彩的时候,却有个衣饰华贵的青年人大声叫好,给的赏钱还颇为丰厚,那说书人领了赏,便继续讲起了东京旧事,打赏之人却匆匆离席,向韩世渝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茶肆,韩世渝拱手对华服男子一揖,笑道,“三殿下怎么来听说书了?”
“韩世渝,方才说书人在讲北安末年中原沦陷的往事,你怎么看那段历史?”
韩世渝答道,“往者不可谏,但来者犹可追,我相信大安将会遇到明主,夺回北境,虽然艰难重重,但绝非不可能。”
三皇子秦宣面上透出一片忧思之色,“你总说我能成为一代明主,可我能不能入了太后的眼,还不一定呢。”
韩世渝宽慰道,“太后垂帘听政以来,两度废立太子,的确教人心惊,但殿下能够安忍不动,出孝入悌,想必定能博得太后亲睐,实在无需如此多虑。”
秦宣神色稍霁,他低声笑道,“若是有朝一日,我登了大宝,你可要做我的股肱之臣。”
【1】万全:朝廷的兵器作坊
【2】出自《东京梦华录》
*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双视角,比较接近上帝视角
大家觉得这个文风看着吃力吗?如果要写得更白话一点,可以评论跟我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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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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