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是一个河口冲积平原,这样优渥的地貌,应该生活有很多不同种类的动物才对。
但李明眸从心理治疗诊所出来后,在走向公交站的路上,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
海市有1843万人,其他生物被排挤出了这片空间。然而独占这片冲积平原后,人们看起来也不是非常快乐。
在深秋的冷雨中,路上的行人一脸麻木,下班后行色匆匆赶回自己的出租屋,就像回到自己的坟墓。
1843万座坟墓。
居住在这片冲积平原的人,要么活得像丧尸,要么活得像机器人。零件坏了的话,就要找医生修复一下,不是为了幸福和健康,只是因为日常的运行和工作不能耽误。
但就在这个平平无奇的黄昏,突然有一群黑鸟经过了这块河口冲积平原。
李明眸当时已经登上了438公交,那群黑鸟铺天盖地,公交上的人们突然都活了过来,纷纷探出车窗,朝那群黑鸟看去。
鸟群的速度很快,一会就看不见了,司机头顶的电视屏传来新闻播报:“海市渔业近年来异常发达,引来大量候鸟南迁……”
拥挤的车内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那是什么鸟?”
“已经看不见了。”
在乘客的小声议论中,李明眸从心理咨询室出来时,就已经隐隐作痛的脸,更激烈地刺痛起来。
黑鸟飞过后,那股痛感越来越强烈,她感觉自己右眼侧的皮肤绷在一块,痛得弯下腰,缩在座位上。
隔壁座的男生把头从车窗外伸回来,有点担心地问,“你还好吗”,然后轻轻碰她的肩膀。
她反应很大地挥开对方的手,从座位猛地弹起来,警惕地看着对方。
她讨厌别人碰她。
等站稳后,她才发现车内的乘客已经从窗外收回视线。所有人都在看这边,她隔壁男生的手还抬着,神情尴尬又僵硬。
她反应过来,勉强自己拉开脸皮笑了一下:“我没事。”
男生悻悻收回手,气氛十分尴尬。
她假装自己站起来是要离座,挤开众人来到车门边。等到车门打开的瞬间,她走了下去。
她下车的地方是一个陌生广场,离她家的幸福路还有五站距离。
她没来过这里,不认识的街道边亮着彩色霓虹灯,路上都是衣着时髦暴露的男女。她穿着灰扑扑的卡通t恤混在其中,意外地有些显眼。
她僵着身体站在陌生的公交站,远处商场的墙上是一整面的广告屏,歌声在广场萦绕,传得极远:
船板晃着最后一下 浪正咬着船尾
你扯我衣袖时海风正掀我裙尾
别管舱里摇晃的钟别捡掉落的酒杯
现在就跑——你看那根缆绳正被浪咬断结尾
去远方吧管它是哪片海的脊背
是星光落满的滩还是刚醒的芦苇
反正船要沉成泡沫前我们先踩着浪飞
去远方吧哪怕方向是风随便指的方位
……
……
……
又是一首唱沉船的歌。
附近行人陆续抬起头,远远朝那面广告墙看去,李明眸却只觉得右眼侧的皮肤更痛了,是一种被灼烧的痛。
她一眼也没往那个方向看。她微微佝偻着腰,怕再引起其他行人的注意,朝人少的地方走去。
人群在她身后越来越远,沙哑的歌声也被她抛在身后。
她从广场侧门走进去,找到一个偏僻的洗手间,佝偻在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用水声遮盖住自己的喘息声。
右眼侧的皮肤越来越痛,那是一种被剐蹭的痛感,像是表皮被一层一层剐下去,里面的血肉和筋膜暴露出来。被晒到会痛,被风吹到会痛,被人看到也会痛。什么都不做的时候,还是会痛。
这股痛楚如此真实,可是熬到这阵剧痛过去后,她抬起头,看向镜中自己的脸:那张脸完整无损,哪里有什么伤口?
除了右侧眼角的附近,有一点过分白皙和平整——那是一块陈年灼伤的疤痕,是当年在弗雷娜船难留下的——除了那里,整张脸都光滑如新,没有任何伤口。
她看向那块灼伤疤痕。
那里就是发出剧痛的地方,可是所有人,包括姨妈、医生,以及历任心理咨询师,都说那块伤疤早就好了,它不应该痛。
那个伤口确实早就好了,它不该痛。
她死死盯住那片灼烧疤痕,抬起手掌,颤抖着覆盖在那上面,立刻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痛到鼓了起来,一下一下地,不停鼓动。
那阵痛楚如此逼真,真实到她无法忽略。
伴随着这阵鼓动,一阵令人不悦的气味在洗手间弥漫开来,像是鱼虾在下水道里沤了很久。
在这阵腐臭味中,她忍住痛楚,看向镜中自己的脸,审视自己的五官,不禁怀疑:
她确实有一张皮肤光滑、完好无损的脸吗?她的五官确实按规律排列在那张脸上吗?
自己真的长这个样子吗?
异象并不反映在镜子、照片、视频里。当她拿着手机去拍一个有异象的人时,手机里呈现的并不是异象,而是对方在他人眼中的样子。
所以当她看向镜中自己的时候,她看到的,是别人眼中的她的样子。
别人眼中的她长相正常,可是那阵疼痛和气味时刻提醒着她:这张正常精致的脸,它是真的吗?
当她伸手去挠那块伤疤的时候,洗手间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扮时髦的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她收回手,不再看那面镜子。
她忍住痛楚快速洗完脸,把头发也弄湿了一片。
然后她离开这个洗手间,也离开了这座陌生广场。
从广场找到回家的路后,李明眸特意步行回去,尝试拖延时间。
但走了40分钟,快到饭点的时候,她还是避无可避地回到了家门口。
她站在门口的地毯上,没有开门,没有叫人,也没有按门铃。
她害怕打开门之后,要面对姨妈的表情。
刚从心理咨询诊所离开的时候,赵医生说,想把她转介给别的咨询师。
赵医生认为自己帮助不了李明眸,毕竟李明眸已经在这里做了两年半咨询,但情况一直没有起色,换个咨询师,可能会更好。
赵医生还说了一大堆解释的话,李明眸也没听清,她的脑袋一直在嗡嗡作响。
她觉得自己被转介的理由,大概不是因为赵医生说的那些话,而是因为她冒险转述的,关于赵童童的那些话。
赵医生当时说了半天,看李明眸低头没反应,便叹息着说:她待会会亲自打电话跟姨妈解释,让李明眸不要紧张。
但无论赵医生怎么安慰她,李明眸都很清楚:在姨妈得知她被转介的那一刻,就会知道,是她把事情搞砸了。
李明眸想着这些事情,在家门口站了五分钟,身体微微发麻,也不敢敲门。
下一个瞬间,门突然开了。
门是从里面打开的,动作很大,发出的声音响彻走道。
李明眸下意识后退一步,离门远了一点。
姨妈出现在门的另一边,看到李明眸站在门口,有些惊诧:
“你没带钥匙吗?我刚想下去接你,看你今天这么晚。”
李明眸本来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姨妈的脸。但是听到姨妈的语气,她有点困惑,抬头去看,想要确认姨妈的表情。
然后她看到了姨妈灿烂明媚的笑脸。
她刚刚果然没听错,姨妈的语气很开心……
但姨妈为什么会开心?
“刚赵医生给我打了电话,说你答应去那个剧团看看,怎么突然改变想法了?”
姨妈的笑容毫不掩饰,语气也十分雀跃。
李明眸有些僵住,不知道该回什么,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她答应什么了?
姨妈看她紧张的样子,莞尔一笑:“只是去学校参加活动,不要这么紧张。你就当是社团活动吧,你以前不也参加过学校的歌舞社吗?”
李明眸更紧张了,努力回想自己答应过什么。
在她印象中,她准备离开诊所的时候,赵医生给她塞了一本宣传手册,她下意识就接了。
可她当时没答应什么吧?
“哎呀,别站在门口说了,饭快好了。”
姨妈转身回去,进了厨房,一边炒菜一边说:
“既然你答应去看看,那就要对老师和同学礼貌一些。不要觉得人家笨,人家能感觉出来的……
“艺术专业的学生,文化课是不是不太好啊?
“你很聪明,但你要照顾其他同学的心情……”
在炒菜声中,李明眸站在门口听了一会,终于明白过来:
咨询的时候,赵医生是有跟她提过类似项目,说一个导演要在海大搞一个弗雷娜船难相关的舞台剧,问她想不想参加。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答应了这个,赵医生走前也没有跟她说,只是给她塞了本手册,让她回去看看。
她在玄关僵住,想跟姨妈说,自己没准备答应——她绝对不会答应这种行程。
姨妈端着炒好的菜出来,看到李明眸还愣在玄关,她也愣了一下,终于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
“你头发怎么是湿的?还有这表情是怎么了?”
李明眸沉默一会,说“路上下雨了”,然后默默走进厨房,帮忙端菜出来。
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在客厅沉默吃饭的时候,电视上又在播放那个候鸟南迁的新闻。
姨妈看着新闻,絮絮叨叨聊起自己的工作,说渔业资源监测站最近在附近海域发现了新鱼类,海鸟也多了起来。
李明眸应了几声,看向电视,意外地在电视隔壁看到了那本宣传手册。
就是赵医生塞给她的那本宣传手册,封面上印着《弗雷娜》的那本手册。
她以为是自己把手册放在那里的,可是当她看向自己的书包时,看到了从书包开口露出的手册一角——那才是她从咨询室拿回来的宣传手册。
她的手册一直在书包里没拿出来,那放在电视机旁边的,又是谁的手册?
她的视线缓缓从那本手册上移回来,看向姨妈的脸。
那是姨妈的手册。
但是姨妈为什么会有这本手册?
姨妈早就知道吗?姨妈早就跟赵医生说好了,要让自己去这个《弗雷娜》剧团?
姨妈留意到李明眸的目光,把视线从电视机移开,看向李明眸的脸,然后顺手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李明眸低头看向自己的碗:是她最讨厌的香菜。
“不要挑食,吃点香菜对身体好。”
她重新抬头看向姨妈,看到一张端正的脸。那张脸的眼角已经有一点鱼尾纹,但仍然能看出来,年轻时是非常漂亮美艳的。
一张慈爱,完美,没有异象的脸。
“好。”
在姨妈的注视下,李明眸应了一声,随后低头夹起那丛香菜,放进自己嘴里咀嚼起来。
她忍住阵阵作呕的感觉,强行把香菜吞了下去,感觉自己侧脸的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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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陈年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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