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眸跟在沈思过身后,踏上了三米高的舞台。舞台宽阔,除了编舞老师,还有两个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整理。
在沈思过的引导下,她沿着舞台边缘,走到了最前沿。
向下望去,下方正是那张刚刚铺好的巨大气垫。
沈思过刚刚说让她“演演看”,她不知道沈思过要让她演什么,上来又是要做什么。
剧团成员都在舞台下方,一边做着热身和拉伸,一边好奇地觑向这边。
她在这些目光中缩了一下肩膀,看向沈思过:“我确实不会跳舞和表演……”周雪怡说的是事实。
沈思过笑了笑:“今天不需要你表演,也不需要跳舞。”
他引导李明眸站到一个画了“×”的标记的地板贴上,慢慢说道:“你只需要做一个后仰的动作……”
此时编舞老师已经忙完,在隔壁就着他们的话解释道:“这个动作,在现代舞里叫 ‘Release and Fall’,或者更具体地说,是 ‘Trust Fall into Cushion’。核心在于完全放弃对身体的控制,让重力自然接管。”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舞台边缘的李明眸旁边,做了个示范:
他先是直立,然后头部和上半身极其放松地向后倾倒,整个身体仿佛一根被突然抽去支撑的软绳,笔直地、软绵绵地落向下方厚实的气垫。落下时,他的身体几乎没有明显的弯曲或挣扎,就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
“看到了吗?”编舞老师在气垫上利落地翻身坐起,拍拍手,“关键在于完全释放恐惧和紧绷感,信任气垫,信任重力。你不需要‘跳’,只需要‘倒’。记住那个向后倒的感觉,重心完全交给后背和……嗯,命运。”
他耸耸肩,说了句俏皮话。
李明眸看着他的动作,又看着舞台下的气垫,身上的汗毛慢慢地、不可控地竖起来。
她看着沈思过,干巴巴地说:“我没记住。”
沈思过脸上的微笑纹丝未变:“没关系,你不需要记住。”他向前半步,离她更近,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安抚,“其实今天的任务很简单。你只需要从这里……”
他用脚尖点了点那个“×”标记,“跳下去就行了。”
他用了一个更主动、也更模糊的词——“跳”。
她的身体像灌了铅,僵硬地钉在原地,脚尖死死抠着地板。
三米并不高,气垫也很安全,她的潜意识却在尖叫:不!
但她说不出那个“不”字,她没有理由说“不”。
沈思过径自说下去:“我待会会动一下,你不要太害怕。”
她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沈思过语气温柔,于是她下意识回了句“好”。
然后沈思过笑了一下,低下头去,动作自然地抽走了她脚底下的标记——原来那不是一张地板贴,而是一块活动踏板。
就在李明眸意识到脚下异动的瞬间,一股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
她摔了下去。
不知道编舞老师刚刚跳下去的时候,感受到的是什么。
伴随着骤然炸响的鼓点声,她在那个瞬间感受到的,是一种强烈的失控。
这个瞬间过后,失重感消失,她的后背重重砸入气垫。
在陷入气垫的几秒内,她眼前一片漆黑。那股被包裹的冲击感,像是被海水缠住四肢,又像被人箍住,五脏六腑都开始移位。
那片漆黑慢慢褪去,她看到了一片血红色。
她以为是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是骨头碎了之后,从皮肤下面漫出来的血。
等那片漆黑再褪去些,她才看到红色气垫的一角——原来那不是血,只是气垫的颜色。
众人的私语声变得清晰,中间混着一阵一阵的喘息,她分辨了一会,才发现是自己在剧烈地喘气。
她闻到微微的咸味,是刚刚吓出来的一层冷汗,潮湿冰凉地粘在身上。
她僵在那片气垫上,尝试坐起来,但四肢刚撑起来一点,就发着抖,缓缓地软下去。
她半跪着坐在那里,甚至都坐不稳,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变得清晰:
“还不起来吗?”
“她怎么了?脸色看着不太好。”
“能怎么啊,这才不到三米,又有气垫。”
“她是在演什么吗?”
“……”
“……”
这些声音或带着疑惑,或带着不耐,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提醒着她的狼狈。
她发着抖坐在那里,直到一块毛毯披在她身上。
她抬头去看,看到骆绎声严肃的表情。
骆绎声把手穿入她的腋下,想把她抱起来。
她像被捞起的溺水的人,顺着骆绎声的动作,双臂死死地箍住他赤.裸却坚实温暖的身体。她整张脸埋在他颈窝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此刻,什么尴尬、紧张、羞臊,都被铺天盖地的恐惧碾得粉碎。骆绎声身上那一点点熟悉的气味,就是此刻唯一能让她感知到“安全”的锚点。
骆绎声的身体在她扑上来的瞬间僵硬了一下,但立刻放松下来。
他没有推开她,反而环住她颤抖的背,抱得更紧了些。
“装什么啊?”冰冷尖锐的声音穿透嘈杂的鼓点声,清晰地刺过来。是周雪怡。
她抱着手臂,站在几步开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烦:“三米高,气垫这么厚,又没摔着你!搞得跟要死了一样,演给谁看?阿声吗?”
她在骆绎声怀里抖了一下,慢慢地、僵硬地放开他。
在她离开他怀抱的瞬间,骆绎声展开她身上的毛毯,将她从头到肩膀紧紧裹住,隔绝了其他人看向她的视线。
也隔绝了周雪怡看向她的视线。
毯子里只剩下李明眸一个人,这是她自己的世界,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毯子里回荡。
一股浓烈的、如同死水潭腐烂淤积的腥臭味,缓缓弥漫开来,透过毛毯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入,逐渐充斥了整个空间。
然后她听到沈思过的声音响了起来,离她越来越近:“明眸的角色确定了,她演燕鸥。”
李明眸还没说什么,周雪怡却突然发难了。
她的声音很冷,却无疑是愤怒的:“她连‘Release and Fall’都不会,跟丢了魂似的,您选择这样的一个人当女主角,是为了什么?”
女主角?李明眸也想开口反对:她确实什么都不会。
但看到沈思过看向自己的样子,她张了一下嘴,却只是发出了一声急促的气音,然后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他的异象开始变化了……她能感觉到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在加重。
沈思过定定看着李明眸:“我就是想确认她有没有‘反应’,她有,所以这个角色是她的。”
还是没等李明眸回答,周雪怡又抢着质问:“什么反应?”
其他人纷纷看向周雪怡:只有她敢这么频繁顶撞沈思过。
沈思过看向其他人,答非所问:“你们不是总问我,《弗雷娜》讲的是什么吗?”他顿了顿,排练厅瞬间安静下来,“那是我在弗雷娜船难里度过的……一天。是我的2003年8月15日,我的完美一天。”
大家都知道沈思过是弗雷娜船难的幸存者,这是他创作这台舞剧的根源。
窃窃私语声骤然变大——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提及剧目的核心含义。而且用词如此怪异,“完美一天”?
沈思过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们是同一批获救者……”当众人还在疑惑“我们”指谁时,他看向李明眸,“李明眸演的,是她自己。”
“‘燕鸥’这个角色之所以一直空着,是因为……她就是燕鸥。”
众人哗然:原来这才是李明眸真正入选《弗雷娜》的理由。
不是因为她有或没有舞蹈功底,也不是因为她有后台,而是因为她也是弗雷娜船难113个幸存者之一,并且跟沈思过是同一批获救者。
《弗雷娜》不是一台戏,而是她和沈思过的亲身经历。
周雪怡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她不再有理由阻止李明眸担任这个角色——既然这个角色就是李明眸自己。
周雪怡不再说什么,排演才进行到一半,她就转身拂袖而去,连编舞老师叫她,也没能让她停下。
沈思过完全无视了周雪怡的离去和其他人的反应,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裹着毛毯的李明眸身上。
他的声音轻缓,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
“你说你忘了……我想着,如果你真的忘了,那就算了。这个角色就给周雪怡。
“但是你的身体没有忘记……明眸,你对这个场景有反应。”
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烂水腥味,终于彻底淹没了整个排练厅。
沈思过那层温文尔雅的皮囊,仿佛承受不住内部的压力,从他头顶开始,缓缓地、粘腻地朝两侧滑落、剥离,露出底下流淌着污浊脓液、形态扭曲的“内容物”。
他的皮囊,终于彻底褪了下来。
那褪去人形的怪物,接着沈思过的话,用某种非人的、湿滑粘腻的腔调说了下去:
“愤怒悲伤……会在内心……留下不可磨灭……刻痕……
“伤口痊愈……记忆失散……无法忘怀……
“李明眸,你没……忘记……
“你没办法……真的、遗忘……”
李明眸的身体彻底僵住,死死低头,不敢看那皮囊剥落后的恐怖景象。
然而低下头,视线便无可避免地落在了那双鞋上——那双红色的,缀着巨大蝴蝶结和芭比娃娃,绸缎质地、做工精美的舞鞋。
在低头的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红舞鞋,她错以为那是自己身上流下去的血,是骨头碎了之后,沿着腿骨漫下去的血。
强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猛地弯下腰,在毛毯的包裹下,剧烈地呕吐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执着的理由2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