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洗手间离开后,李明眸没有去医务室,她直接回家了。
她上半身湿漉漉的,右脸侧布满抓痕,眼睛也是哭过的样子,坐在公交上,所有人都在偷偷打量她。
就像电线杆上的那些鸟。
这次她呆呆地抱着书包,任由别人看,没有遮住自己。
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这是她这段时间第一次做梦。
她梦见在排练厅里,骆绎声再一次抱着她坠落。她在坠落中看向排练厅的穹顶,看到它在晃动。
随后天花板撕裂开来,钢筋和混凝土一片片地砸下来。那些围在她身边的人,被掉下来的天花板砸成了肉酱,在地上糊成一坨看不清形状的血肉。
22岁的她也被砸死了,包括垫在她身下的骆绎声,他们都在倒塌的排练厅死去。
随后她变小了,大约是上小学时的样子。
小学生的她满头满脸的血,是被刚刚倒塌的混凝土砸出来的。
可她看了一会持续倒塌的天花板、墙壁、地面,突然发现,这里好像不是排练厅……她也不是小学生的样子,而是更小一点,大概是三四岁的样子。
她突然明白过来:这里是弗雷娜号,现在是2006年8月15日,弗雷娜号沉没的那一天。
李明眸突然发现,在自己脚下被砸烂的那一摊血肉,似乎有些熟悉……
当她低头想要去看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吼一声:“不要看!”
她的视线顿时停住,被那声吼声吸引过去。
是她妈妈。
妈妈拨开四处奔逃的人,逆着人流,挤到她身边。
妈妈一把抱起她,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箍着她的腰,力度大到让她有种肠子会被挤压出来的感觉。
她回过头去,看着地上的那摊血肉:“妈妈,他好像动了一下……”
妈妈凄厉地喊叫:“不要看!你以后……”
才说了几个字,她的声音就扭曲变形,像被损坏了的磁带,声调忽高忽低,不停卡顿。
“你、以后……你以、后……你……以后……”
3岁的李明眸侧耳倾听,当她即将要听到“你以后”后面的内容时,梦醒了。
22岁的李明眸从床上猛地坐起,心脏飞快跳动,要从喉咙里呕出来。她满头满脸的冷汗,连被窝都是冰冷的,被她的冷汗浸湿。
她摸出床头的手机确认了一下:没错,现在是2025年的12月10日,她在海市东郊的幸福小区,在她和姨妈居住了十八年的公寓里。
她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放下手机,抱住自己的双膝,把头埋在膝盖上。
她完全没有弗雷娜号沉没那一天的记忆,也从来没有梦到过那一天。
这是第一次。
因为没有记忆,她也无从分辨:那是真正发生过的场景,还是只是梦境的加工?
她分辨不出来。
还有妈妈想跟她说的话,事实上存在过吗?如果存在过,她当时说了什么?
姨妈问的问题突然闪现在她的脑海:幸福快乐的生活是怎样的?
在巨大的茫然和恐惧中,她的呼吸重新变得急促,感觉快要窒息。
从梦中醒来后,她一直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色从一片漆黑变到朦朦发亮。
当第一缕阳光从天际漫射过来的瞬间,一只黑色的鸟撞在了她的窗户上。
它倒在窗沿上,久久地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
她观察了它很久,发现它的爪子抽搐了一下。
它好像动了一下……
她掀开被子,**的脚底踏在地板上,一步步走向那只鸟。
在走向那只鸟的瞬间,她回想起自己在梦中的那句话,“他好像动了一下……”
ta为什么动了一下?ta真的死了吗?
她停在窗户边,一点点拉开窗。
清晨的冷风刮在她的脸上,她并不觉得痛。坐了半个晚上后,她的脸已经冻得麻木。
窗户彻底打开,她看到那只鸟挣扎了一下:原来它刚刚真的动了一下,它没有死。
冻僵的鸟在窗沿挣扎,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她在窗边静静看着那只鸟挣扎,它挣扎的力气如此微弱。
她从小就讨厌鸟。
但一会后,她还是伸出双手裹住它,想给它温暖,却发现自己的手也是冰凉的。
她转身关上窗户,把那只鸟放进了尚有余温的被窝里。
黑色的鸟渐渐回温,它开始活动自己的爪子,抖开翅膀上的羽毛。
太阳彻底升起的时候,它飞走了。
她看着它飞走了。
*** ***
那只黑鸟飞走后,李明眸如常去上学,感觉自己的身体无比疲惫。
下午有《弗雷娜》的基训练习,她还是按计划去了,没有缺席。
因为她昨天的表现,在场的剧团成员再次对着她窃窃私语。
以前听不清的那些音节,她今天听清了,那些音节携带着的信息,终于成功地抵达她:
他们在议论她什么时候会离开剧团。
一开始,剧团成员尝试过接纳她。她获得这个角色,有她获得的理由,大家都接受。
她因为船难有一些创伤后遗症,导致练习跟不上,大家也都尝试接纳。
但这种包容是有限度的。因为她的创伤后遗症,导致所有人都要迁就她的进度,在这种迁就中,大家的耐心慢慢耗尽了。
“有病就回家治病,不要出来连累别人。”这是他们最新的议论。
李明眸默不作声,她没什么可辩驳的点,只能装作没听到。
在基训结束,所有人都离开后,她一个人默默擦完了排练厅的地板。
她确实影响了别人,但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弥补,只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除了听到他们讲她坏话,她还听到了他们抱怨地板太脏。
然后过了两天,又到了下一个剧目片段排练日。
这一天排练的还是第三幕的《坠落》。
李明眸深呼吸几下,有意识地尝试做好一点,她的身体也很配合,在直到登上舞台之前,都是很放松的。
可是在坠落之后,她又僵住了。
她的重量叠加在骆绎声身上,他再次重重砸入气垫。
这次周雪怡直接当场骂了出来:“你tm是故意的吧!”
其他成员也开始问骆绎声情况怎样:有人看出来了,骆绎声的动作没有之前流利。
骆绎声微笑一下,反问他们为什么这么问。他笑得若无其事,之后的肢体动作也流畅自然,其他人便相信了。
但李明眸看到了:几天过去,他背上的淤青并没有好转,青色的淤痕变成了棕黄色,有些地方还隐隐发黑。
幸好这天的剧目排练,Trust Fall into Cushion的动作也就做了这么一次,后面都在练别的片段。
看着骆绎声自然地跟别人谈笑风生,却一次都没往她这边看时,她畏怯地缩着肩膀,心脏被人攥紧。
排演结束后,李明眸远远跟着骆绎声,手里攥着一罐去淤药膏,想要跟他说话,但他身边一直跟着其他剧团成员。周雪怡也在里面,她不敢过去说话。
骆绎声仿佛没留意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他一直在跟别人说话,一眼也没有往后看。
到了晚上的《人工智能开发史》,她终于等到单独跟骆绎声说话的机会。
可是当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罐去淤药膏时,骆绎声的表情却很平淡。
他说:“我不需要,谢谢。”
他以前要拒绝李明眸什么时,虽然是笑着的,表情却总是很凶,脸上分明写着“我的事关你屁事”。
比如她跟踪他进入“岩浆”被他发现时,还有警告她不许再管监控时,他都是笑得很凶的样子,仿佛随时要摸着她的头皮把她提起来,就像提一根大葱或者一只兔子。但她从不害怕他那个样子。
是的,其实她从来不害怕他那个样子。
此刻骆绎声的拒绝是平淡礼貌的,没有任何不得体之处。他清晰地表明了“不需要”,为了防止李明眸尴尬,还附赠了一句“谢谢”。
是很得体的社交言辞。
但李明眸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虽然她的社交经验不多,但她能感觉到,骆绎声重新规范了他们的距离:当他说出那句“我不需要,谢谢”,并礼貌微笑的时候,他重新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他们现在是彼此礼貌却疏远的、没有什么关系的两个人。
她很着急,又难过,她希望自己巧舌如簧,能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和感情。
但她一张嘴,只问出这么一句话:“你生我的气了吗?”
骆绎声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李明眸呆呆看着他,像宕机了一样。她搜寻着自己的程序,想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但在所有的程序里,她都没找到这个指令,所以她宕机了。
这时宋教授在讲台上叫她,她没反应过来,骆绎声提醒她:“宋教授在叫你。”
你该走了。
李明眸还在原地站了一会,盯着自己的鞋子,嘴巴像被胶水粘住一样。
也许她在期待骆绎声能说点什么,但骆绎声什么也没说。
所以她终于还是被迫转身,走向了讲台。
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骆绎声继续翻开自己的书,继续做刚刚被打断的事。
他的动作流畅,表情自然,仿佛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 ***
晚上回到家,李明眸看着没送出的膏药,感觉自己很糟糕。
她心情糟糕的时候,就会看《李尔和弗兰肯》,在变装舞会上,她就是穿着这部动画片的T恤,被人当成了服务生。
她回到家之后就打开动画片,让它顺着一直往下播,她坐在沙发上发呆,天黑也懒得去开灯。
它就一直顺着往下播,直到播到《养猫》的一集时,她突然哭了出来。
李尔总想讨好别人,但没有人喜欢他,只有他养的小猫喜欢他。
李尔讨好别人失败的时候,会非常沮丧,然后他会骂他的小猫。因为只有小猫被骂后,不会讨厌他。
小猫喜欢他,小猫只会自己伤心。
然后李明眸突然哭了出来。
她想到自己只对着骆绎声崩溃,是因为只有骆绎声会忍耐她,只有骆绎声关心她。
所以骆绎声是她唯一的崩溃对象。
她不但砸伤他、抓伤他,她还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她说她会崩溃受伤,都是骆绎声害的,是他的错,是他威胁她加入剧团。
她还说自己就不该给他发邮件,她说他跟沈思过的关系都是他自找的。他玩得很愉快,是他自己想玩。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她觉得这样说能伤害到他。她希望骆绎声跟自己一样狼狈。
她对着骆绎声崩溃,乱发脾气,只因为骆绎声是唯一会听她说这些话的人。
然后她搞砸了。
火山爆发之后,把一切都摧毁了,然后在废墟盖上一层厚厚的火山灰。
灰色的余烬遮蔽一切,一眼望去,目之所及是灰茫茫的一片,连废墟都不复存在。
她和骆绎声恢复成了陌生人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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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火山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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