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娜修复号开放参观的那一天,是海市入冬的第一天。
凛冽的北风到来,往日在沙滩上游玩的人少了许多。
李明眸独自站在空旷的码头上,目光牢牢锁定在灰蓝色的弗雷娜号上。
弗雷娜号船身高耸,庞大的躯壳占据了大片视野,斑驳的船漆、粗粝的外壳,让它看上去像一头搁浅许久的巨大鲸鱼。鱼尸在岸边投下一大片浓黑阴影,那阴影里似是潜藏着什么秘密或故事。
李明眸看着游玩的行人在那片阴影里打闹,觉得那艘船下一刻就会倾覆,把阴影中的行人全部淹没。
可阴影中的人们,他们的表情无忧无虑,无人为此担心。
海风裹着细碎的沙砾,抽打在李明眸脸上。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兜帽戴上,双手拽紧兜帽边缘,想把自己藏在帽子里面。
她后悔了。
虽然答应了沈思过,一定会来开放参观日,并且会认真考虑加入剧团。但当她真的来到弗雷娜号面前的那一刻,她后悔了。
现在她只想转头离开。
回家里睡觉、到学校上课、或者去动物救助中心做义工。去哪里都好,只要能离开这里。
*** ***
弗雷娜号是在三年前打捞起来的,据说上面载着一批文物,当年随着船难一起沉没了。多年过去,沈家人又斥资把沉船打捞了上来。
从弗雷娜号被捞上来的那一刻,海市的新闻几乎天天都要提到这艘船:船上的文物怎样了,沈家挽回了多少损失,首富的位置能回来吗,修复这艘船要多少钱……等等。
直到去年为止,经过了两年多的修复,弗雷娜号被重新命名为弗雷娜修复号,投放在了南海码头。
它承担不了远航任务,只是一直停泊在码头,偶尔会对外开放参观,也不知道沈家人要拿它做什么。
弗雷娜修复号被投放在南海码头后,李明眸经常在社交平台上,看到有人去那里打卡。游人们笑容满面地跟弗雷娜号合影,并把照片发送在他们所有的账号上。
合照中他们的笑容如此真挚,好像这真的是一个旅游项目似的。
偶尔也有幸存者遗属在弗雷娜号附近的海滩举办纪念活动。
入夜之后,他们在沙滩上摆满鲜花和蜡烛,围成一圈聊天,又或者默哀。
李明眸从来没参与过这些活动——无论是旅游还是默哀——她就没来过这一带。甚至只要电视上出现弗雷娜号相关的新闻,她都会立刻转台。
过去已经过去,她不打算怀缅。
所以弗雷娜修复号投放在南海码头后,她一次也没来过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弗雷娜修复号。
甚至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弗雷娜号——她虽然上过这艘船,但她对这艘船的记忆是一片空白的。
*** ***
李明眸躲在码头角落的一栋仓库门口,远远地看着弗雷娜号,好像只要一直站在那里,就可以逃避上船。
直到她看到沈思过的身影出现在船下,朝这里走来。
在半小时之前,他问李明眸到了哪里,李明眸如实告知了他,并说自己过一阵子再上去。
沈思过当时没说什么。明明开放日有很多工作需要他主持,但他还是直接下船,过来这边找她了——并且没有提前告诉她。
等沈思过穿过码头,走到她面前后,李明眸还有些无措: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特意下船来找自己。
沈思过笑了笑:“我怕你不知道怎么上去。”
李明眸受宠若惊之余,还有些困惑:那么大一艘船停在那里,她怎么会找不到路上去?
沈思过问她:“你还好吗?你看着脸色不太好。”
她勉强笑了一下:“还好,只是这里风有点大。”
“这里确实风大,所以我们现在就上去吧。”
李明眸噎了一下,只好默默跟在他身后,往远方的弗雷娜号走去。
走出几步后,沈思过回头看她衣服上的图案,表情有些怪异:“你也喜欢《李尔和弗兰肯》?我以为这部动画片很冷门呢。”
她衣服上印着的是一只绿色的小怪物,它叫弗兰肯,是北欧一部动画里面的角色。
“嗯。”她心情有些莫名其妙地紧张,没有心思跟他说这些家常。
沈思过自己滔滔不绝说了下去:“这是一部好作品,是导演为了他早逝的朋友制作的。你的品味很好。”他的表情有点烦恼,“就是待会去宴会厅,可能会有一点麻烦。”
李明眸任由他一个人说话,并不搭腔。沈思过也不介意,似乎默认了她会听。
在沈思过的说话声中,两人终于走到弗雷娜号附近,身影渐渐融入船体的巨大阴影里。
在阴影中跋涉到船下,李明眸跟在沈思过身后,沿着登船栈桥一步一步迈进邮轮,感受着栈桥在脚下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在栈桥的尽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的灯光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却照不亮通道尽头的幽深。
两人沿着封闭的长廊缓缓前行,深入之后,长廊中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周围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长廊中回响。
走到长廊的中段后,沈思过就开始不说话了。李明眸看着他的背影,身上因为闷热而渐渐出了些汗。
这条长廊,他们走了约莫有五分钟,沈思过沉默了三分钟。
就在李明眸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开始焦虑时,通道中的空气变得清新,能听到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这条长廊终于走完,他们来到了尽头。
就在李明眸暗暗松口气时,沈思过带着她拐了个弯,来到了长廊左边的一层甲板。
李明眸刚踏上甲板,准备看着宽敞的天空深深吸口气时,那个吸气的动作停在了一半。
她维持着鼓起胸膛的动作,看着远处的天空,一动不动,无法移开视线。
她看到了一座塔。
那座塔是灰白色的,一条长长的楼梯旋转在塔身,通向塔顶的圆球状观景台。
她看到了那座塔。那座在挂在沈思过办公室的、他身后的那座塔。
她当时说,那是一座塔。沈思过说,“那确实是一座塔——但我没告诉过你,它是一座塔。我只说,那是我画的”。
在搜查沈思过的资料时,她还特意把那座塔画了出来,在网上搜索,什么国家有这样的一座塔。
结果没有搜到。任何国家都没有这样的一座塔。
原来它不是陆地上的塔,它是一艘邮轮上的观景塔。
明明一切已经过去很久,李明眸也没有那一天的记忆,但她的身体似乎记得这一切。
一股寒意从她的尾椎骨慢慢升起,顺着她的脊梁,一直爬到她的后脑。她的大脑随之放出信号,然后她的身体开始失温,毛孔逐次关闭,肌肉也一寸一寸绷紧。
她想转身离开,身体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沈思过回过了头。
刚刚他一直走在李明眸前面,没有说话,也没有让李明眸看到自己的脸。
他此时回过头来,看向李明眸,微笑着说:“我想让你演的角色,就跟这座塔有关。”
那是一个明媚的微笑。他向来是这么笑的,他在海大的办公室跟李明眸交谈时,刚刚在船下接李明眸上船时,以及他在媒体和镜头面前时,他都是这么笑的。
之前李明眸觉得这个微笑是温和腼腆的,但此刻她的感受变了。
她觉得那个微笑,好像是画上去的。
人的微笑有很多种类,还有着丰富的层次,有时候笑得多一点,有时候笑得少一点。
但沈思过的微笑似乎从来没有变化过。
他微笑看着李明眸,身后的不远处,就是那座塔。
他说:“那座塔的灯带亮起来时,是幽蓝色的,你当时说,就像浮在海上会发光的水母,你很喜欢……”
李明眸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能动了。这具躯体打了个冷颤,摆动了一下,就因为摆动的这一下,它好像动了起来。
这具身体的知觉恢复了,她想要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跑开;又或者站在原地挥动自己的手,把手掌捂在沈思过的脸上,让那张脸发出的声音消失。
但她什么动作都没来得及做,就在她要做的那一刻,他们旁边的门打开了。
那扇门正对着两人中间,门被推开后,一阵风从门内刮了出来,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
李明眸那个未做出的动作,变成了又一个冷颤。
她就那么颤动了一下。
一个20多岁的年轻男人出现在门的后方,一只手还放在门把手上,焦急地朝着沈思过说:“沈老师,我这边人不够,你不能开二层的设备,你……”
说着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沈思过隔壁的李明眸身上。
“你……我认识你。”
李明眸不认识他,也不关心他为什么会认识自己,但对于他的出现,她很感激,觉得这人出现得十分及时。
又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出现在那个男人身后,催着他解决问题。等走出来看到沈思过后,这两人又围着沈思过,焦急地跟他确认一些船上的设施状态。
沈思过应付了两句,目光又往李明眸身上看来。
李明眸怕他说出点什么话来,连忙抢话道:“您忙吧!不是说船上有宴会吗,我去参加宴会!”
没等沈思过说什么,那个说认识她的男的先说话了:“你穿这样不大适合,不过可以去吃东西。”
李明眸也不管为什么会不适合,她就当自己已经交代完,随便挑了一个方向,就窜了出去。
沈思过在她身后遥遥交代:“我让骆绎声去找你,迟点我闲了再跟你们汇合!”
“好!!!”
李明眸很快跑得没了影,留下一道长长的回音。
仿佛一个短跑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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