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并不知道你们的事，只让管家找了几个匹配的腺源。几个孩子里，只有他在海市，再加上他家庭情况复杂，又正好遇上麻烦，他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腺体移植条件比较苛刻，血型，年龄，性别，基因，都是重点因素，少一项都不行。
而且还要充分考虑捐献者意愿，需要对方极高的配合度，以保证移植顺利。
以许家的能力，找几个合适的腺源不算难事。但要人家心甘情愿放弃自己alpha的身份，退化成beta，那就不光是钱的问题了。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有谁会冒着生命危险，改变自己的性别，就为了得到几个钱呢？别是最后有命拿，没命花的。
“所以你们趁虚而入，威逼利诱？”许盛此时的情绪平静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沈修弈的生父是个瘾君子，父母离婚后他跟着母亲重组了家庭，继父自己也有个孩子，后来又生了个孩子，家里经济不算宽裕。”
更具体的情况许致远没有去了解，但从寥寥数语，就可以推断出沈修弈童年时期过得很艰难。
年幼失怙，寄人篱下，家庭情况复杂，唯一可以依靠的母亲又生下幼子，他成了那个家庭里的边缘人物，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大概率会极度缺乏安全感。
“后来他母亲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他弟弟，患上了罕见病，需要大笔医疗费用，他母亲为了他弟弟的病，动用了他上大学的费用，甚至想让他辍学去打工。”
“他成绩那么好……”许盛心念一动，转念又想，人心都是偏的，大儿子再优秀，难免会分给小儿子更多注意力。
更何况一边是生命，一边只是前途。
他母亲会做出这种选择再正常不过。
只是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沈修弈会怎么想呢？
他又会做出什么决定，经历怎样的痛苦和纠结？
“管家找上他的时候，他一开始想也没想地拒绝了，态度很坚决，后来……”许致远突然顿住，神色复杂地看着许盛。
许盛自认为，除了他妈，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像他这么了解他爸的。
许盛：“后来，你使了手段。”
许致远长长叹了口气，如果可以，他更愿意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墓。
“那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他说：“由于沈修弈的不配合，我让管家找到他偷渡到东南亚的生父，带到他们身边。那个男人出去后一直游走在黑色地带，早就没有良知，他把沈修弈继父一家搅得天翻地覆，甚至闹出人命，他的继父，继兄，都在那时候被杀死，母亲因此自杀，全家只剩他和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弟弟。”
许盛震惊到无以言表。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即使沈修弈再对那个重组家庭没有感情，良知也不允许自己对唯一的亲人放任不管了。
“他的生父抢走了钱，再次潜逃去东南亚，从此了无音讯，沈修弈一个半大孩子，根本没有其他办法，最后还是主动联系我们……”
许盛久久沉默着，慢慢的，眼眶湿润，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他又何尝不是那个王导呢？
是他天生患有疾病，是他偷懒不肯吃药，是他承受不住流言蜚语，最后却要另外一个无辜的人牺牲自己，成就他的完美人生。
“一切都是我做的决定，与你无关，他想怎么报复我都奉陪，但你们之间……”
许盛打断他，问：“当时他知道是我吗？”
许致远默了默，才开口，“腺体移出时，需要本人意识清醒，确保信息素活跃，并在一分钟内移植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换言之，沈修弈在做手术时是清醒状态，甚至两人就躺在一间手术室里。
许盛简直崩溃。
他无法想象，沈修弈在走进手术时看到他这张脸，会是怎样的心情。
愤怒？失望？痛苦？
他又是怎么躺到那张手术床上，承受皮肤被割开的痛，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夺走，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
最后他们两人又是怎么结束的？
许盛没有任何记忆。
“……那为什么我完全没有这段记忆？就好像他整个人都从我脑海里剔除掉了。”许盛颤抖着声音问。
“医生说，应该是信息素紊乱导致的。腺体要在你的身体里正常工作，就必须让你整副身体都接纳它，包括你的大脑。如果你还保有你和它前主人的记忆，就会造成信息素紊乱和失控。任何器官排斥腺体的存在，都会造成手术失败，这也是人体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
身体机制是最忠诚的守卫，它不管身体的主人有多少爱恨和不舍，一昧自私地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是它唯一的命题。
在沈修弈和许盛本身之间，它当然会毫不犹豫放弃沈修弈，选择许盛。
这是身体机制作出的选择，也是许盛脱离意识之下做出的选择。
他无可辩驳，无话可说。
那沈修弈呢？当年的他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情景？
害死他全家的直接凶手是他的亲生父亲，间接凶手是他的恋人，他的人生走进一片黑暗。
他们之间是如何结束的，还重要吗？
从窥见真相一隅开始，许盛一直在怨他，恨他，甚至怕他。
现在得知全部真相，许致远是始作俑者，他赶尽杀绝，自私自利，仗势欺人……
可是全世界都可以唾弃他，鄙夷他，指责他……只有许盛不能。
他看似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知情，却偏偏把好处都占尽了。
现在所有的怨恨和不甘，都只能转移到自己身上。
而他和沈修弈之间的少年情窦，早就随着发生的一切变质，像一道曾经无比诱人的珍馐，存放在角落里逐渐腐烂至发臭。
情意不复存在，美好也散如云烟。
许致远：“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法挽回，你们之间……”
“爸。”许盛打断他，背过身躺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许致远看了儿子日益强健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沉默着缓缓起身。
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脚步。
“儿子，对不起，爸只是……为了你。”
这是许致远第一次，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向许盛道歉。
为了自己的孩子，去伤害别人的孩子。
但如果重来一次，许致远还是会这么做，最多也只是换一个孩子。
门锁“喀嚓”一声缩回又弹开，房门轻轻合上。
许盛没有回应，睁大眼睛盯着洒进房间的熹微晨光。
他现在不知道该怨谁，该恨谁，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怨。
从头到尾，他深陷其中，却一无所知，他最荒唐，最可笑。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包围着他，将他拽入失重的夜空。
沈修弈跑遍了附近所有街区，直到额头血迹干涸，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
家里一切如旧，只有书房乱糟糟的。
沈修弈到厕所洗掉满脸满手的血渍，往伤口喷了两下碘伏，就进了书房收拾残局。
他们高中时期唯一的合照，正静悄悄躺在一堆玻璃渣上，看起来尤为可怜。
沈修弈怕照片被刮花，便一点一点拾起上面的玻璃渣，最后才拿起来。
他又找了个合适的相框，将照片裱好，放在电脑旁。
照片上的许盛笑容像阳光般温暖，一双杏眼笑得弯成新月，莹润小巧的脸，纤细柔软的骨架，充满生命力的同时又是那么惹人怜爱，和十年后的今天的挺拔成熟完全不同，虽然各有千秋，但消逝的时光总是让人更加怀恋。
沈修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少年时期的许盛又站在他面前，他再次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呼吸，和独属于他的味道。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相框边沿来回滑动，始终舍不得去碰那种梦寐以求的笑脸。
这段时间许盛在家里出入，照片被他收起来，饱受冷落。
现在被发现了也好，他不用再隐藏，当个阴影里的窥伺者，见不得光一般。
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毫无保留地呆在许盛身边，他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可偏偏，让他给跑了。
手指蓦地收紧，险些将新换的相框捏碎。
沈修弈回过神来，缓缓松开手，将相框摆回原位。
装了定位的新手机就放在手边，沈修弈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
纤长的睫毛覆盖住眼瞳，投下一层朦胧的阴霾。
像一潭平静无波的黑水，水里深不见底。
没有了手机定位，沈修弈不再能实时确定许盛的位置，这种事物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十分不爽。
不过他也能猜到许盛跑哪里去了，无非就是回家了，跑到许致远那老东西身边，当他爸爸的好宝宝。
他几乎能想象到，许致远会对许盛胡说八道些什么。
许盛又会变得如何排斥他，埋怨他，甚至决定离开他。
“呵。”
沈修弈幽幽地冷笑一声，用力按灭屏幕，眼里折射出的屏幕光骤然熄灭。
不论许盛听到什么，都只会有一个反应，那就是结束这段感情。
但他根本不会让他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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