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沟桥的枪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北平城内激起了滔天巨浪。最初的震惊和不敢置信过后，恐慌如同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报纸号外雪片似的飞撒，油墨印就的骇人标题和模糊的前线照片，被无数颤抖的手争相传阅。电台里，官方的安抚公告和越来越急促的战况报道交替播放，声音在嘈杂的电流声中显得苍白而无力。
街面上的气氛陡然剧变。往日还算熙攘的街道变得冷清了许多，即便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面色惶惶，低声交谈着，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猜测。粮店、油盐铺子前却排起了长龙，人们争相抢购着一切可以储存的食物和生活必需品，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虚无缥缈的安全感。物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眼看着往上飞涨，法币在摊贩眼中迅速贬值。
军统北平站的各个据点，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电话铃声、电报机的嘀嗒声、人员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压低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紧张压抑的背景乐。命令一道道发出，情报雪片般汇集，又迅速被分析、传递。林雁被更多地派往外勤，任务变得更加频繁和危险：监视日伪人员的异常动向、追踪可疑的物资运输、甚至尝试接近某些混乱中暴露出来的线索。
她穿着沈安娜送的那件藏蓝色棉袍，穿梭在日渐萧条和混乱的街巷中。冰冷的恐惧和一种历史正在眼前崩塌的眩晕感时常交织袭来。她亲眼看到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在街上增岗设卡，盘查变得愈发严厉粗暴；看到满载士兵和武器的日军卡车轰鸣着驶过街道，扬起的尘土都带着硝烟味；看到一些平日里还算体面的地方，悄然挂上了太阳旗或“维持会”的牌子。
这天傍晚，她刚从一个监视点返回，身心俱疲。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种凄艳的橘红色，映照着这座千年古都的飞檐斗拱，却透出一种末日般的悲壮。她拐进一条回安全屋必经的、相对安静的小胡同，却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极力忍住的啜泣声。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墙角，肩膀微微抽动。是沈秋。那个曾经在街头撞到她、眼神明亮充满热情的女学生。此刻，她身上那件蓝色的学生裙显得有些脏污和凌乱，齐耳的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她抬起头时，林雁看到她那总是洋溢着活力的脸庞挂满了泪痕，眼睛红肿，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沈秋？”林雁心中一紧，快步走上前，“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沈秋看到是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林姐姐…”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没了…都没了…”
在林雁焦急的追问下，沈秋断断续续地哭诉起来。原来，她家就住在南苑附近。日军发动进攻后，炮弹不长眼，落入了她家所在的街区…她的父母、还有年仅十岁的弟弟，都没能逃出来…等到消息辗转传来，她赶回去时，只剩下了一片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
“…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什么都没了…”沈秋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双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那些刽子手！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跑到我们的地方来杀人放火？！”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让这个原本单纯热情的女孩浑身发抖。她猛地抓住林雁的胳膊，手指冰凉而用力，眼神里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林姐姐，我不读书了！我要去当兵！我要拿起枪，跟他们拼了！给我爹娘和弟弟报仇！”
林雁看着眼前几乎被悲痛和仇恨吞噬的女孩，心如刀绞。她想起自己穿越之初的无助，想起沈秋曾经那样充满希望地谈论着未来。战争的残酷，如此直接而血腥地碾碎了一个普通家庭，也彻底改变了一个年轻生命的轨迹。她伸出手，轻轻将沈秋揽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却发现自己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知道…我知道很痛…”林雁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但是沈秋，报仇不是送死。前线需要战士，但更需要活着的、清醒的战士。你这样贸然跑去，很可能…”
“那我该怎么办？！就在这里等着吗？！等着他们打进城来？等着更多的人像我家一样？！”沈激动地打断她，眼中满是决绝的疯狂，“我等不了！我一闭上眼睛，就是火光，就是我弟弟哭喊的样子！我必须做点什么！”
林雁紧紧抱住她，防止她因激动而做出过激举动。“听着，沈秋，”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坚定，“活着，才能做更多事。你知道哪些地方需要帮助吗？伤兵医院？难民收容所？那里同样需要人手，需要像你这样有知识、有热血的年轻人。拿起枪是战斗，救死扶伤、保存力量也是战斗！而且，是更艰难、更需要勇气的战斗！”
她的话像是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沈秋眼中那团毁灭性的火焰。沈秋怔怔地看着她，泪水依旧流淌，但狂乱的情绪似乎慢慢平复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茫然和痛苦。“医院…收容所…”她喃喃道。
“对！”林雁肯定道，“活下去，才能看到胜利的那一天，才能让你家人的牺牲变得有价值。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知道自己这些话或许有些残酷，但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拉住这个女孩的办法。
沈秋沉默了，只是靠在她肩上无声地流泪，身体不再那么僵硬。远处的炮声似乎又隐约传来，提醒着她们现实的残酷。
最终，沈秋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林雁不放心她一个人，坚持将她送回了她暂时借住的一位远房亲戚家附近。分别时，沈秋的眼睛依然红肿，但眼神里那赴死般的疯狂已经褪去，只剩下沉重的悲伤和一丝茫然的坚定。
“林姐姐…谢谢你。”她低声说，声音沙哑，“我…我会想想你的话。”
看着沈秋消失在昏暗的巷口，林雁的心情无比沉重。一个人的苦难，只是一个缩影。这座千年古城，此刻正不知上演着多少类似的悲剧。烽火笼罩下的孤城，人心惶惶，前途未卜。
她独自走在回安全屋的路上，夜色彻底吞没了天际最后一丝光亮。城内实行了灯火管制，一片漆黑，只有偶尔驶过的军车车灯像鬼魅般扫过街道。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里。
但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林雁却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光。那是沈秋最后眼中那丝茫然的坚定，是无数像她一样家破人亡、却依然挣扎着想要做点什么普通人的不屈，也是沈安娜那样在隐秘战线上默默坚守者的信念。
预警失败，大战已起，个人的力量在历史洪流面前似乎微不足道。但或许，正如她对沈秋所说，活着，尽己所能地去帮助、去抵抗、去记录、去等待，本身就是一种不屈的姿态。
孤城虽危，人心未死。漫长的黑夜才刚刚开始，但只要还有人不肯放弃，星火便不会彻底熄灭。林雁裹紧了棉袍，加快了脚步，身影融入了北平沉沉的夜色之中。她的任务还未结束，她的战斗，也在以另一种方式，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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