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深秋寒意渐浓，呼啸的北风卷起街面的尘土和枯叶，打在脸上生疼。林雁身上那件单薄的旧棉袍愈发难以抵御这日渐凛冽的天气，尤其是在执行外勤任务时，长时间的潜伏与观察让四肢几乎冻得僵硬。她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异常，但偶尔控制不住的寒颤，以及略显发白的嘴唇，却难以完全掩饰。
这日，她刚完成一次对日伪某机关外围的例行监视记录，从寒冷的街头回到那处作为临时安全屋的小院，脸颊和手指都冻得通红。她搓着手，呵出白气，正准备进屋倒碗热水喝，却意外地发现院中的石凳上，放着一个浅灰色的、用土布包裹的方正物件。
她警惕地停下脚步，四下环顾，小院依旧安静，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声响。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确认包裹并无异常后，才伸手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崭新的藏蓝色棉旗袍，质地厚实柔软，触手生温。旗袍上面，还放着一双同样崭新的、纳得密密实实的黑色棉布鞋。
没有署名，没有字条。只有这突如其来的、恰到好处的温暖。
林雁愣住了。她拿起那件棉袍，比划了一下，尺寸竟与她身形大致相符。是谁？陈默？不，他那般冷硬的人，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样子。王长官？更不可能。组织？她想起那天在东升株式会社楼梯口隐约听到的对话，那个焦虑的女声……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敲响。不是陈默那种干脆利落的叩击，而是两轻一重，带着某种节律。林雁心中一紧，迅速将衣服包好，藏到身后，低声道：“谁？”
“是我，房东太太，来看看水管还漏不漏。”门外传来一个温和沉静的女声。
林雁记得这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且当时隔着门压得极低，但那独特的音质和语调，让她瞬间与记忆中东升株式会社那个小会客室里的女声重叠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上前打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穿着深色碎花棉袍的中年女子，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面容温婉沉静，手里提着一个小菜篮，里面放着几棵青菜，看起来就像一位最普通的邻家妇人。她看到林雁，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歉意的笑容：“姑娘，没打扰你吧？这天儿突然就冷得厉害，想着来看看，顺便给你带点自家腌的咸菜，下饭吃。”
她的目光自然地扫过林雁身上单薄的旧袍，以及她身后还没来得及完全藏起的那个灰色包裹，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哟，穿这么少可不行，眼看就要入冬了，冻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北方的冬天，可比不得你们南边。”她的话语自然亲切，仿佛真的只是一位热心的房东太太。
林雁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房东太太”，就是那日她在东升株式会社听到的那个声音的主人！而她，也必然就是送来冬衣的人。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侧身让开：“谢谢您，太太，快请进。水管没事了。”
“沈安娜”——或者说，现在的“房东太太”——微笑着走了进来，很自然地将菜篮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拿出一个小罐咸菜。“一点自家做的，别嫌弃。”她说着，目光再次落到那件棉袍上，语气更加温和，“这衣服看着倒是厚实，姑娘刚买的？穿着还合身吗？这年头，添件新衣裳可不容易。”
话已经递到了嘴边。林雁知道，这是对方在试探，也是在确认。她不再犹豫，拿起那件藏蓝色棉袍，轻声而清晰地说道：“谢谢您的衣服，很合身，也很暖和。让您费心了。”
沈安娜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那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暖意，少了些许刻意的伪装。她走上前，伸手轻轻抚平棉袍上的一点褶皱，动作自然得像一位长辈：“合身就好。一个人在外头，总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天冷加衣，肚饿吃饭，是最简单的道理，可也是最容易忽略的。”
她的手指拂过棉袍的布料，看似无意地在一个不易察觉的内衬接缝处轻轻按了一下，然后收回手，意味深长地看着林雁：“这料子还算结实，针脚也密，穿着吧，能顶一阵子风寒。”
林雁瞬间明白了。那接缝里，恐怕藏着东西——也许是密写的情报，也许是一个新的联络方式或指令。这件冬衣，既是关怀，也是任务。“我明白。”她郑重地点点头，“谢谢您。”
“谢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嘛。”沈安娜笑了笑，语气重新变得轻松家常，“好了，不打扰你了。记得关好门窗，这阵子街上不太平，夜里常听见动静。”她意有所指地提醒了一句，然后提起空了的菜篮，像来时一样自然地离开了小院。
院门轻轻合上，小院里又只剩下林雁一人，还有怀里那件沉甸甸、暖融融的新棉袍。
她抱着衣服回到屋里，关紧房门，迫不及待地找到沈安娜刚才示意的那处内衬接缝。用指甲仔细地挑开几根线头，里面果然藏着一小卷极薄的纸条。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用极细的毛笔写成的几行小字，并非具体指令，而是一句简短的问候和一句看似寻常的叮嘱：“天寒珍重，盼安。近日多风，出行留意。”
没有落款，但林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上次无意中“听到”的关联被确认了，意味着她这个闯入者，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这条隐秘战线上同志的初步认可和接纳。这卷纸条本身，其传递行为，比上面的文字更重要。而那句“近日多风，出行留意”，既是关怀，也是警告——近期敌人可能有行动，需更加小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盘踞多日的寒意和孤独感。这温暖不同于系统带来的那种机械的暖流，它是一种来自同类的、在冰冷黑暗中相互依偎的体温。她将纸条就着油灯烧掉，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将那件新棉袍紧紧抱在怀里。厚实柔软的布料贴着脸颊，带来真实的抚慰。
第二天，当林雁穿上这件藏蓝色的新棉袍和棉鞋，再次走出小院时，感觉截然不同了。寒风依旧刺骨，但身体却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屏障。更重要的是，心里仿佛有了底。她知道，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城市里，她并非完全孤身一人。有一双眼睛在关注着她，有一只手臂在需要时可能会伸出。
这份认知，让她走在街上的脚步变得更加沉稳，观察的目光也更加坚定。她依然需要小心翼翼，依然需要面对陈默的冷硬、王长官的莫测、以及无处不在的日伪威胁，但那份萦绕不去的、如同浮萍般的无根感，似乎减轻了许多。
冬衣御寒，更暖心。这份来自“房东太太”的、不着痕迹的关怀与接纳，像一颗火种，在她心中悄然点燃，照亮了前路的一小片黑暗，也让她更加坚定了在这条看不见的战线上走下去的决心。她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险，但至少此刻，她感受到了来自“家”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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