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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破戒

暮色已沉作靛蓝,禅院廊下才挂起三两灯笼,月光洒下来,照得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薄霜,连灯笼光都衬得淡了。

桑梓牵着小沙弥的手,面上淡淡,脚下步子也迈得稳当,直往西北角偏殿去。

远远瞧见偏殿廊下映着几条晃动的人影,小沙弥吓得往她身后缩,却被桑梓反手扣住腕子。

“慌什么?我又不曾真的偷。”

袖袋里那半袋米实实在在放在怀里,她本就是堂堂正正借来的,作甚要学那偷油老鼠躲躲藏藏?

待走到偏殿,只见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持着戒棍立在殿门前,脚边赫然摆着那只曲颈瓶。

桑梓抿了抿唇,还未及开口,便听得院内传来慧明冷厉的声音。

“可是桑小娘子回来了?贫僧候你多时了。”

这年轻僧人光头上泛着青茬,月光下竟有几分铁打的冷硬,一身赭黄僧袍绷在肩膊上,活像山门外那尊护法金刚。

一根戒棍斜斜点在地上,枣木作的棍身泛着一层乌油油的亮,棍头还沾着几星未干的泥点子。

这人要是出去,那哪是去化缘的?

应该是去给十八罗汉开路收香火钱的铁金刚。

慧明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想从这小姑娘脸上看出些慌乱来,却只见月光下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静得能照出他自个儿的影子。

倒让他心头那点底气晃了晃。

这丫头镇定得不像个被拿住赃的,倒像尊看透了虚实的玉菩萨。

“速将所作所为一五一十道来,若等衙役来拿人,那可真是要受大苦楚了!”

“法师这般疾言厉色,倒叫小女子糊涂了,不知我犯了哪条清规戒律,竟要劳动衙役来拿人?”

不就是诈她嘛。

桑梓心里门儿清,这和尚摆明了是猫吓耗子的把戏,她倒要看看这出戏能唱到哪一步。

慧明一听,二话不说就把手里的戒棍往青石板上重重一扽,震得棍头泥星子四溅。

“你这破落女子,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慧明!”

住持的声音从廊下沉沉传来,灯笼光里映出他清瘦的身影,衣着却是难得的不甚整洁,连脖子上的佛珠也没有挂。

虽然是匆忙赶来,但身为庙中住持,自然也已经明了前因后果。

“那米原是老衲亲手借与桑家祖孙的,慧明,你莫要胡乱泼污!”

桑梓心中一松。

住持既然愿意帮着说项,那酿酒的事自然也能圆过去了。

于是也从怀里取出最后半袋剩米,稳稳当当地解开扎口,将里头的糙米粒亮在月光下,倒比那灯笼光还显眼些。

“米袋在此处,法师可要亲自点点数目?”

但慧明不愧是小沙弥口中那个只认死理的师叔,虽然眼见住持出面说情,反倒更认准了桑梓心里有鬼。

于是猛地一甩手,只梗着脖子,铜铃般的大眼瞪得几乎要凸出眶来,活像寺里那尊降魔罗汉的泥塑像。

“师叔休要替这破落户打掩护!借米在佛门净地酿酒?这般荒唐说辞,莫不是哄鬼呢!”

住持一时语塞。

倘若换成之前的他,确实也不会容人在佛门净地酿酒。

他看着自家这个慧明师侄,头一次感受到了那天晚上桑梓看着自己时的感觉。

师侄还得练啊,着相了啊!

但慧明性格向来是头拉磨的倔驴,认准的死理九头牛都拉不转,这这这……

一时犯难间,就听得殿前的少女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清凌凌的嗓子像泉水敲在青石上。

“法师莫急,这本就是一桩买卖,今日我借一袋米,十日后双倍奉还足陌铜钱,一个子儿都不会短了庙里的!”

见双倍奉还这话又被桑梓提起来,住持心里一惊,抬眼却见她神色已然冷了下来,连眉眼间的分寸都拿得恰到好处,活脱脱就是个谈买卖的架势。

他心中也是一凉。

本想让这桑家祖孙念自己的好,如今慧明这头犟驴横插一杠子,倒把一桩人情买卖搅成了公堂对簿。

如今不得罪人,恐怕就已是万幸了!

一时间只听到少女平静的声音一字字砸在青石板上。

“十日后双倍奉还足陌铜钱,法师若不信,现在便可立字为据。”

她本就不想欠住持这番人情,如今既然话赶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便索性支使那小沙弥道:“去禅房取套文房四宝来。”

小僧儿犹豫地看了看师叔祖和沉默不语的慧明,终究还是缩着脖子往禅房溜去,不多时就把纸笔拿了来。

“住持师傅,劳烦您过来做个见证,咱们白纸黑字把这桩买卖写清楚。”

“桑小娘子何至于如此生分……”

但面对桑梓那双平静的眸子,住持到底还是把后半句劝和的话咽了回去,只得净了净手接过笔,倒像是被账房先生催着对账本的掌柜。

倒是慧明狐疑地看了住持一眼,心里那本账翻得哗哗响。

师伯今日怎地像换了个人,倒像是被这小娘子牵着鼻子走的一尾银鳞鱼呢?

北宋的契书分门别类,单是借贷便有“出举”与“负债”两种名目。

出举便是白纸黑字、明码实价的借贷,是《宋刑统》里青天大老爷们都认的“有利债负”。

利钱几何,何时归还,都得在契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好比市井买卖,一钱银子一分货,童叟无欺。

负债则多是寻常百姓间口头一诺,或是仅凭条子的人情债,算不得正经契书,利钱更是藏在人情厚薄里,扯不清爽。

今日桑梓与禅院所立的,正是“出举”里最讲信用的贷米契。

见双方都摁上手印,慧明抄起来仔细看了,这才神色稍霁,转念却又起了一丝犹疑。

薄薄一张契书如何束得住脱缰的马?

若这小娘子一去不回,难不成还真要追到天涯海角讨那半袋米的债?

想到这里,见桑梓要迈步进店去看祖母,他又是一杵手上的戒棍,粗声粗气地开口。

“小娘子虽立了契书,可这佛门净地酿酒终究犯了戒律。恕贫僧直言,还请早日另寻安身之处,莫要污了宝地清净。”

“我们现在就走,碍不着尊法师的清净。”

桑梓头也不回地推开偏殿的门,正见着自家老祖母半倚着草席强撑起身子,眼里虽带着病气,却依旧沉静地望向门口。

她连忙过去把老太太扶起来,再把最后一条被褥系个大结往肩上一甩,活像个走江湖的卖艺人。

收拾停当后再推开殿门,月光下只见她一手搀着老祖母,一手提着包袱,步履蹒跚地迈过高高的门槛。

外面其他的武僧全都散了干净,就连之前带路的小沙弥也约摸是被赶回去熄了灯,只剩下终于穿戴整齐的住持和慧明。

一高一矮的两个僧人在月光下活像庙里那对失了香火的泥塑罗汉,一个垂着眼皮捻佛珠,一个攥着戒棍杵在原地。

桑梓头也不回的就要搀着老祖母往山门外走,慧明手上的戒棍却又忽然抬起,挡在她前行的路上。

“且慢。”

桑梓皱着眉看向他,不知这人要闹什么幺蛾子,亦或是又要出尔反尔横生枝节?

慧明的声音在月光下显得阴恻恻的,像是青石板缝里渗出的凉气,轻飘飘地粘在人脊梁骨上。

“老夫人年事已高,夜路难行,不如暂留禅院静养。待十日期满……”

“慧明,你放肆!”

住持闻言,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攥着佛珠的手指节一用力,几乎把穿着珠子的绳结捏断。

“扣押老弱,以人为质,这岂是我释家弟子所为?你眼中可还有慈悲二字!”

“老衲尚在此处,何时轮到你来越俎代庖,行此近乎无赖之事?立刻退下!”

慧明被自家师叔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慑得一怔,尤其是那句近乎无赖,更是刺得他脸上青红交错,梗着脖子还想强辩。

“师叔!我这是为了禅院……”

“为了禅院?若禅院的清名需得靠欺凌孤寡来维系,这香火不如断了干净!”

自己这个师侄不过进城化了几次缘,如何就染上这等势利眼的毛病,铜臭味都透进僧袍里来了,此刻的言行与市井恶霸何异!

“你再执迷不悟,便不是面壁思过那般简单了,寺规第一条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慧明死死咬着牙,却再不敢发一言,只不甘示弱地回看他。

自以为自己一颗赤胆忠心都是为了禅院清净,倒像是那护法金刚转世来横眉冷对这世间的浊气。

桑梓就看着这师徒俩唱对台戏似的你瞪我我瞪你,一时间居然想笑。

原来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呢?

欺负她年少失恃无枝可依,连契书都信不过,还要押住这最后的亲人?

既如此,那就别怪她炮火全开了!

她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就算手里占不着便宜,今日临走之际必要给他骂个狗血淋头!

于是见少女柳眉一竖,似嘲非嘲的眸光从眸子里直泄出来,刺的那慧明是如芒在背,然后就听她轻飘飘地开了口。

“口口声声护持清净,手底下干的却是扣押老弱的事,怎么是觉得这天下之大,就只有你一个人赤胆忠心,旁人都是需要提防的小人了?”

“分明一个伪君子,倒还在这里狺狺狂吠,装模作样地充假慈悲,倒也不怕佛祖被你这假信徒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那慧明被这话刺得浑身一震,手中戒棍竟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当即恼羞成怒,连那光头上的青茬都似要根根倒竖起来。

但当着住持的面又不敢真动手,只得梗着脖子再一次开口强辩起来。

“小娘子休要一派胡言,贫僧分明是为禅院清净着想,倒被你说成歹人似的,真是好心却被当成驴肝肺!”

“好心?你这肚子里黑心就不知有多少颗,要我说必还有那贪慕香火钱的贪心,嫉妒旁人功德的嗔心,痴心妄想的糊涂心,倒要剖开看看到底有没有好心!”

桑梓一时气场全开,一边在心中暗暗感谢西游记友情提供的语料库,一边借他三藏真经里的禅机,打他个现世报的痛快!

慧明一向仗着拳头棍棒说话,几时见过这般唇枪舌剑的阵仗,更没有能与之匹配的辩才。

一时间被说得面皮紫胀,青筋在太阳穴上突突直跳,喉结上下滚动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活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

“我!”

“你什么你?好个六根不净的和尚,尊你一声法师,还真把自己当个活佛了?”

让男人破防,就是如此简单。

桑梓最后回头啐了他一口,紧接着又朝住持欠身一礼,这才搀着老祖母头也不回地离了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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