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绮丽脸庞在蔚止言上方倏然放大,继而一股暴戾力气压制在他身上,让他不能动弹。
那双翡碧眼瞳向着蔚止言睁开来,犹且掺杂混沌,不带感情地盯紧了他——那人尚未彻底清醒,仅仅是昏沉中感到有人碰到青铜镯,本能地迸发了刻在骨子里的杀意。
扼紧了身下人的咽喉,隔着皮肤传来血管的搏动,那人眸中恢复一丝清明,才看清了来人。
霜雪裁袖,皎月浣光,织锦白衣如云飘逸。风姿斐然,清霁温雅的翩翩公子。
碧绿瞳孔当即一凝。
眼中笼罩的杀意倏忽消减了去,也只是一个消失了倏忽,仿若从未有过。
他的左手仍然扣在蔚止言颈侧,青铜镯稍有松动,斜睨一眼手镯表面被他打断的法术痕迹,黑发青年堪称漫不经心地,以右手解开了青铜镯——
解除“拘灵”,那层环绕他身边的虚假仙气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煞。
——魔族。
蔚止言受人所制,心头五味陈杂。
最坏的猜想被印证了,仙友大变魔族一通发难,看这藏也不藏了的架势,像极了就要将他灭口。
难怪昨晚初见,同样是他碰到青铜镯的时候,受伤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月下那一个对视,碧瞳深处划过一丝杀意,转眼平息,仿佛蔚止言的错觉。
直到刚才,蔚止言只以为那是对方恶战一场,面对未知的警觉。
现在看来,如果对方是伪装神仙的魔族,那点杀意……分明是出于忌惮。
受了伤,忌惮自己失去警惕,对未知的来人暴露了身份。
可是为什么,当时面对他的杀意,很快又消失了。
因为他也被拘灵骗了过去,把那人当成仙族救治,那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有暴露,才搁置了杀心吗?
魔界通向人界的通道已然封闭,是因为拘灵掩饰了身份,魔族才能穿透屏障,出现在人间的不应谷。
蔚止言断断续续地想着,魔族青年虽然还没有杀他,但是单手扣着他的脖子,他说不出话来,很是无辜地眨两下眼睛,试图表达温顺无害的意思。
不抱多少希望,做好了示弱不成再动手的准备,哪想真的奏效了。
魔族青年神情几易,最终撤了力气,身影退开,放开了手。
蔚止言站起身来缓了几口气,清咳两下,仿照着不应谷众人称呼,道:“抱歉,在下一时失手,擅自动了仙人的镯子,请仙人勿怪。”
说不清楚理由地,蔚止言总觉得魔族青年没对他真正动得杀心,眼下情势,蔚止言决定先强装糊涂,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也不懂、分辨不出仙魔之别的教书先生。
“……‘仙人’?”
魔族青年感到很有趣似的,呢喃着,指节微勾,银弓已然在手。
——数支弓箭,对准了蔚止言各处要害,蓄势待发。
“不必装模作样,”凛冽声线在蔚止言耳畔响起,黑发青年一步步逼近,一字一句,“你早该发现了吧,我的身份是假的。”
“我非仙人,乃是魔族。”
……本来或许不那么知道,这一威胁,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但蔚止言打算一装到底,他现在就是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凡人,不反抗也不挣扎,目露茫然:“此话何解?”
魔族青年不语,他一步步进,蔚止言一点点退,直到蔚止言后背抵住了墙壁,眼前覆上一抹阴影。
许多的弓箭,亦及魔族料峭生寒的眉目,咄咄逼人地压着蔚止言,把他困在墙角与那人之间的狭窄一线。
“‘此话何解’,”魔族青年瞧着他,挑起个戏谑笑容,“是仙是魔,差别如何解释,你真不知道么。”
蔚止言属实摸不准魔族的意思,打算先将自己的身份假装到底。
为了装得更像一点让人信服,不惜自报家门:“在下名为晏辞,修道从来不问世间诸事,造访不应谷未久,只是环湖书院一介教书先生,着实不知阁下所谓仙人魔族有何相干。”
晏辞是蔚止言的仙号,仙界知道这个仙号的人拢共也没有几个,因此蔚止言这回下凡,心安理得地用它作为化名。
蔚止言想要装成凡人,便是有自信不会被人拆穿。其实他身上的障眼法有两道,就算被魔族看穿了第一道,看到了他的真实面貌,这第二道遮盖仙泽的,只要是在人间,就不会被人看破。
昨晚蔚止言给魔族渡仙力的时候,魔族还并没有醒来,错过了那一幕。他不提,对方也无法知道他用过仙力。
无论魔族怎么看他,都不会看出他是一个神仙。
蔚止言坦坦荡荡任人打量,魔族却是歪头笑了。
“教书先生?”
“原来仙界如此清闲,”魔族青年眸光烁动,唇边弯起玩味笑意,“竟叫一个神仙下凡教书?”
……?!
蔚止言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你如何能看出来?”
他的第二层障眼法竟然失效了吗?!不,不可能……那是哪处言行出了岔子?
自从来了不应谷,蔚止言再没有在人前显露过仙术,用的都是人间可见的法术。就连探查青铜镯的法术也刻意避开了仙术,蔚止言思来想去,想不通哪里露出了破绽。
两个素昧平生,对方是怎么能够察觉他的真实身份??
蔚止言惊疑不定,魔族似笑非笑:“不如何看出来,我只是——”他轻笑,拖长了音调,说:
“诈、你、的。”
“……”
蔚止言追悔莫及。
……失算了。
不愧是魔族,警惕心极高,看来是从来没有相信过他。
蔚止言的底细就这么透了出去,装人索性是装不成了,瞄一眼身边悬停的弓箭,直说了开来:“你是担心我将你的身份说出去么?那么大可放心,你的身份,我不会说与不应谷众人的。”
“先前之所以揣度你的拘灵,也并非出于试探,只是担忧你身中燎火毒咒,假若不是魔族,便要替你寻来解药才好。”
魔族青年愣了一瞬。
“你不怕我为害此间?”
蔚止言摇头:“我之所见,你从未动过邪念。”
魔族顶着仙人的身份在不应谷走动,听起来诡异,做的事情却是帮助此地修者惩凶除恶,甚至舍身救人。
如果说摆在众人眼前的行迹也可以是假装,可是蔚止言看得透彻,被解救出来的小堇,安置她的那处草丛里,连最细微的尖利小刺都处理得周全——这么细致入微的举动,要怎么样去假装呢?
至于魔族隐瞒身份、还装作仙族的事……
蔚止言心有共鸣,大抵就像他是神仙却要装成凡人一样,也许有什么苦衷,比如顾忌着世间对妖魔的偏见,诸如此类的吧。
但凡不触及界限,蔚止言对于他人隐瞒,历来是看破不说。
眼下依旧。
他不问,魔族却是不信:“仙魔两道殊途,你身为仙者不该除魔证道么,为何要替我隐瞒?”
真是奇怪,他们两个里面,蔚止言才是那个神仙,口口声声说着仙魔殊途的,却是魔族。
“你说的证道,唔,首先来说,其实并不是除尽了世间之魔,仙道便可得证的。”蔚止言还和一个魔族认真探讨起来了。
“再来,以我一人之见。”
春雨穿林打叶声里,魔族听见白衣神君这样说道:“便是妖魔鬼怪,也绝非可以不分好歹、一律施以同等对待的。”
“要说此时此地,你我是魔是仙,一定要分辨个清楚吗。”
蔚止言似问非问,望进魔族的眼睛,言语蕴了些莞尔:“我却知道,是你救了大家。”
魔族青年怔忪片刻。
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一席春雨浇散了去,他默然收手。
对准蔚止言的利箭隐了去,银弓也归于原处。
“……你这个神仙,好生奇怪。”
“是吗?大约我虽是个神仙,但和旁人心中所想相比,也有着一二差别。”
蔚止言眼里流露笑意,也许他固然是魔族口中奇怪的神仙,可他对面这个人这般形容,未必不是个奇怪的魔族呢。
蔚止言很快便笑不出来了。
魔族召回衔云折,还给了他。折扇飞回手里,蔚止言手上一痛。
这一下子,被药汤泼洒的感觉悉数回笼,蔚止言一看,果然看见一只被烫伤的手,在他门两人对峙时得不到缓解,他也一直忘了处置,现在到了泛起红肿的地步。
蔚止言才终于有空面对他办出来的好事:煮沸的药汤本来就被他撇掉了壶盖,加上刚才这阵没人看顾,早就咕噜噜泼出去一半,滴滴答答流到了地面,炉子旁边还可疑地打翻了一只盖子。
药香盈满一室,魔族扫过脚边惨状,一缕怀疑目光抛向蔚止言。
“起初不知你是魔族,我见你中毒,取来燎火之角配了一剂药。”蔚止言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可惜煎药的时候出了些……纰漏。”
青年是魔族,以魔族之煞即可冲抵燎火之毒,过了一个晚上,魔煞早就把咒印冲散,过了用药的时候。
蔚止言大费工夫配出来的这副药也就用不上了。
魔族上下将蔚止言一打量,尤其是蔚止言烫红了的一只手,挑眉,粗略明白蔚止言说的“纰漏”出在哪儿了。
“……我这就收拾好这里。”蔚止言被魔族盯得如芒在背,不自在地打开折扇,没被烫到的另一只手拿起扇子扇了扇,满地狼藉变得整洁了。
身份也暴露了,蔚止言在魔族青年面前使用法术就使得随心所欲了。
收拾完了一切,只留下自己的烫伤,蔚止言的折扇还没扇出一道风来,一点凉意拂过。
是他对面的魔族,出手治愈了他。
容不得蔚止言出声,似有似无的凉意穿行指尖,很快地,带走了灼烧的热意。
那个黑发的魔族青年方才收手,神色平常,仿佛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窗外打着涔涔的雨声,窗下墨黑的发,翡碧的眼,疏淡的神情。
蔚止言愣了一愣。
“你为什么……”会出手替我治伤?
魔族似乎极轻地笑了,他的表情大多是冰冷的,如湖心不可触摸的一轮孤月,于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颜色就变得鲜活,像水中月光走出了迷梦。
“你就当作,是你替我寻药的答谢吧。”
“可是这副药并没有用上……”
“那又如何?”
碧瞳泛起波光,魔族轻声应话:“就像你说的,此时此地,一定要分辨个清楚吗?”
蔚止言那一时间,心绪变幻。
无法形容那是何种变化。
非要说的话,就像一滴微凉的湖水落入云间,微不足道,但因天上云从未遇过湖中水,所以有些无所适从。
蔚止言不记得那天是何时离开药庐的了。
而后来他才想起,他还没有问魔族青年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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