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不应谷陷入沉睡,碧湖旁边却飘过一抹白影。
白影行踪不定,在树林里来来往往地闪现,看上去活似鬼影,所幸没有人路过,否则少不得一阵惊吓。
午夜魅影是蔚止言本人,他趁着夜深出了门,端着一只翡翠瓶,来回奔走月下。
承蒙不应谷“收留”他的情谊,蔚止言计划给上巳春宴制作一道新的饮方,碧湖附近杨柳梢头的露水明净澄透,不失为一道理想的原料,蔚止言因此特地过来采集。
深夜碧湖静悄悄,蔚止言盛满一瓶清露,封好瓶口,即将打道回府。
蔚止言沿着来路折回,春夜晚风徐徐而来,无缘无故,眼皮忽地一跳。
晚风里夹杂着低不可闻的絮语——有人在说话。
就在这附近。
拜前两次燎火突袭所赐,不应谷加强了出入口和护山大阵的警戒,时刻有人看守。碧湖在山谷深处,既不是出入口,也不是护山大阵的阵眼,半夜时分,还会有谁跑到这里来?
蔚止言无声降落在湖畔,把身形隐进人高的蒲草丛中,细听那道声音。
湖面银羽树叶摇动,水波涟涟,有人站在湖岸,对着一个没露面的幻影说话。
“顺利潜入不应谷……无人起疑……燎火……不日便可……”
人声压得极低,断断续续,音色听来耳熟,蔚止言悄然挑开一束蒲草,从缝隙里窥见一道背影,修长俊俏,黑色长发浓郁。
蔚止言瞳孔骤缩,直觉有股寒意滚过。
猛然放开蒲草,飞速后退。有人比他更快,透过尚未完全闭拢的草叶,尖锐目光擒住了他的影子。
月光照亮一双幽碧的眼睛。
冰冷,寒凉,仿佛捕杀猎物的猛兽。
沈欺伫立此刻夜色之中,森冷得仿佛鬼魂,从蒲草一线缝隙里捕捉到蔚止言身影,神色遽变。
转瞬,他已经移至蔚止言眼前,出手猛然一推搡,将蔚止言推落湖中!
蔚止言猝不及防便落进水里,湖水争先恐后地涌过来,完全淹没了他。
身体不住地往湖底沉下去,他一时竟忘了法术,眼前还留着魔族一闪而过的幽冷碧瞳,还有他身上掩饰不住的杀意。
发现他的瞬间,魔族挥去了和他对话的幻影,蔚止言没看见他对面是谁,但已经不妨碍蔚止言勾勒出蛛丝马迹。
燎火,徘徊魔界深处幽谷之凶兽,尤以逢魔谷最为聚集。
逢魔谷主陵尘是为无心之魔,座下设有使者位置听其差遣,然而稍有不满意的,陵尘想杀便杀,手下使者换了一轮又一轮。最近一任的逢魔使者,听闻是个碧瞳魔族,短短几十年已经是逢魔谷在位最久的使者,只在魔界行事,所以就连夙饶也没有真正见过。
燎火,逢魔谷,碧瞳使者。
那个魔族……他来自逢魔谷,是逢魔谷的使者。
逢魔谷罪行无数,一个听从陵尘的命令、能够召令逢魔谷众魔的使者,当真会是不含祸心地来到不应谷吗?
蔚止言沉在水里,清澈湖水把他吞没,透过漫过头顶的湖水,他看见天上一弧漂浮的月亮。每当水动,月光也随之晃动,揉成无数重潋滟的影子。
月影摇晃,一如他的心事,于水中浮浮沉沉。
既然是逢魔谷的使者,刚才和魔族对话的幻影,必定是逢魔谷的魔物。以他透露的口吻来看,极有可能更是逢魔谷主陵尘本人。
而魔族和对面说的话。
“顺利潜入不应谷”、“无人起疑”。
他是为了某种目的,在陵尘指使之下,装作仙人出现在不应谷,取得众人的信任。
那是什么样的目的。
“燎火”、“不日便可”。
不应谷突然有燎火袭来,然后路过这里的“仙人”出手相助,帮众人解决了兽患。
假如说,前因后果是相反的,真正的因果其实要调换过来呢?
先有假装成仙人的那个魔族出现,才引来了燎火。
魔界通向仙凡两界的屏障正是稳固,魔族无法打开通过。逢魔谷的使者能够躲开屏障阻拦,全靠他戴着的那只拘灵。
……逢魔谷遣派使者潜入不应谷,当作先行的试探,是要做出什么样的事?
还有燎火。
不应谷遭到燎火入侵两次,如果真是魔使先出现、再引来了燎火,那两只燎火就不是很久以前留在人间,而是就在那两天闯进了人界——可是燎火又没有拘灵的遮掩,怎么可能穿过魔界那端打不开的屏障。
那天魔族青年醒了,离开药庐之后,蔚止言给夙饶传过一次信,得到了答复:魔界通往人界的屏障,并没有松动。
那两只燎火,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蔚止言沉在湖底想得出神,一动不动,湖面破水声骤响。
有人涉水而来,很快游到湖心深处,一只沁凉的手从侧面捉住了蔚止言手臂。
来人黑发飘荡在水里,碧泠泠的眼睛浸着水波,光影交错覆在眉眼,好似水底的妖。
四目相对,蔚止言还没做出反应,沈欺使力抓紧了他,往岸边游上去。
把蔚止言拉上岸,渡过岸边芳草,将蔚止言一推,一张弓就架在了他胸前。
“——你听见了。”
“我本是逢魔谷之魔,奉命而来不应谷,乔装神仙,获取众人信任。”
“此前的燎火也是逢魔谷引来,我早已知情。”
“你撞破我的秘密,再留你不得。”
魔族原形毕露,形容冷酷,掀开了两人之间刻意维系的平静。
蔚止言却毫不畏惧,反而问:“真是如此吗?”
没错,魔族说的这些,和他推演的前半部分一致。
乍一看,这就是一个逢魔谷的魔族打着仙人的名号,把燎火引来了不应谷,筹划着在这里布下什么阴谋。今夜被他撞破了密谈,魔族便要杜绝后患,杀了他灭口。
可是……
哪怕是要利用燎火让不应谷置于危险、再现身除去燎火赢取信任,不应谷上上下下,却没有一个人受到一点伤害。不慎被卷走的小堇,被救回来的时候,安放她的地方,就连常人注意不到的,稍有细微尖锐的杂草都让人削去了。
从头到尾,不应谷里面受了伤的,只有一个人。
如果是作戏,需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吗。
蔚止言注视魔族青年的眼睛,如同要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什么。
沈欺觉得好笑。
“你不信?”
他近乎讽刺道:“莫非你以为,此前应了你三两句话,我就不会杀你?”
一仙一魔,说什么相安无事,只不过是悬走钢丝,轻轻一拉就能坠落。
蔚止言抿唇:“那你为何要把我推进湖里?”
“这还用问么,”沈欺皱眉,就像这个神仙问了个极其可笑的问题,“自当是为了除掉你。”
……不。
不是这样的。
蔚止言环顾四下,碧湖的对岸残留一处处不显眼的烧灼痕迹,树林深处,幽焰将将熄灭。
——又一头燎火,被人斩断了角,倒下了。
“是因为它,对吗。”
——这头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燎火,就在刚才趁他分神扑向了他,千钧一发之际,是魔族青年把他推入湖里,躲过了燎火那一击。
沈欺眸光忽闪,撇过脸去,声线冷冷。
“……自以为是。”
“那好吧。”
蔚止言索性顺着魔族的话说下去:“就当你是心怀不轨才来的不应谷,以为我听见了你们的计谋,打算杀了我。”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出来呢?”
“坏人装作好人施行阴谋诡计,唯恐装得不够面善,”蔚止言很是不解似的,“好比那些喜爱吸人精气的妖鬼,哪个不是假装小意卿卿,哄得别人沉醉温柔乡了,才趁其不备痛下毒手?”
“沈疑是——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魔族陡然听见那个姓名,隐在夜色里的双手,一点点握紧了。
他对面的白衣仙,不知道这是个封尘太久的名字,就那样唤出来,接着问他:“就算我听见了你和谁密谈,仅仅只言片语罢了,你分明可以对我辩解,找一些天衣无缝的理由把我骗过去,也不是难事。”
沈疑是,你为什么不?
为什么我还什么都没有问,你却急着将自己的居心流露无遗?
魔族不声不响,长发迎风拂面,遮住了大半面容。
蔚止言只看到他轻颤的眼睫,在眼尾投下密密的暗影。蔚止言从而得寸进尺,将察言观色的心得一一抛诸脑后,迎着剑拔弩张的声势,朝他一步步走近了。
“事先把自己说得这么坏,”是盲目天真不害怕死伤呢,还是仗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呢,他语中竟是带着一分隐隐的笑,“万一先把我吓跑了,你该怎么再对我下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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