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渐露,如淬火的刀锋,劈开旷野上的薄雾,将黄土官道照得一片刺目苍黄。黄土官道上,商贩们或驱赶牛车,或肩挑扁担,纷纷趁着城门初启之际,赶做第一批生意。
寒曦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靛青色衣摆划破尘土,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决绝。她甚至没有回头看白灼是否跟上,缰绳一抖,棕马便迈开了稳健而略显急促的步子,仿佛急于将身后的纷扰甩开。
白灼意犹未尽地看着寒曦的背影,紧随其后,足尖轻点,跃上枣红马背。她控着马,不远不近地缀在寒曦侧后方,与她落后半个马身,既不像追随,也不像并行。
蹄声单调,敲击着无垠的寂静。风卷起干燥的尘沙,扑打在脸上,带着粗粝的触感。远山沉默地绵延,似一道青灰色的屏障。
白灼喋喋不休地与寒曦攀谈,一路指一路看。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能引起她的注意,小到路边的野花,大到商贩车板上的货品,只要不懂的,都要问一下寒曦。
寒曦睨了白灼一眼,并不想回应。只是,越是不回应,白灼问得便越是起劲。无奈,她只能简洁短促地回答白灼千奇百怪的奇思妙想,才能换来片刻安宁。
“人间,好玩吗?”寒曦不明白,白灼为什么不好好做自己的小少主,偏要跑到人世间冒险。
“好玩啊。”白灼歪头一笑,几乎没经过思考便回答了,“我们白狼族世代居于北地,除了一些必要的采买,有专人去做,可以下山,其他人都不能下山的。”
世间的妖并不罕见,只是绝大多数的普通人看不出。有些妖选择隐瞒身份,以人的身份生存;有些妖则是寻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与世无争。
白灼的部族就属于后一种。
“我们都是从画本上了解外面世界的,本来没有那么好奇,读完以后反而好奇起来了,所以就跑出来啦。”
“人世间没你想的那样美好。”寒曦淡淡瞥了一眼白灼,双手自然垂落,捏着缰绳,“玩够了就回去吧。”
“那可不行。”白灼反驳道,“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去。”
话到这里就停了,殷切的情绪却没有收回。
寒曦猜到了白灼后面想要说什么,大概又是什么“娘子”之类的论调。之前约法三章,让她不许再提及此事,见她遵守诺言,寒曦心中多了一丝欣慰,难得没有冷下脸。
“你的部族应是居于北地雪原?”
似乎没料到寒曦会主动问起这个,白灼怔了一下,而后兴奋地给寒曦讲述,“嗯,更北,穿过大片雪林和冻土,有连绵的雪山。我们的族地,就在最高的那座雪峰之上。”
从坐落位置讲到家里情况,部族多少人,族长是谁,自家的兄弟姊妹都是什么秉性……白灼讲得绘声绘色,寒曦静静听着,光是如此便能感觉出那是一个怎样和气致祥、其乐融融的大家庭。
难怪,有这样温馨美满的家庭氛围,养成白灼这样放浪不羁、真诚直率、娇而不横又带点野性的性格,也不足为奇。
“太冷了。”寒曦打断了白灼的喋喋不休,声音听不出波澜,“不适宜蛇族生存。”
白灼想了想,确实没在雪地中见到过蛇类出没,但这不是难题,依旧有解决办法。
“你是蛇,但也不是蛇嘛,怕冷的话可以多穿一些,我们的衣服都很暖和的。”
“而且,虽然都是雪,但它不会化,所以其实也没有那么冷的。”
“在屋子里面我们可以烧炭火,我会烧得热烘烘的,一定不让你冻着。”
白灼说,在白狼族,如果有人要成家,族里会合力为她建一套房,作为组建家庭的标志。到那时,可以按照寒曦的喜好来设计,怕冷的话可以在下面铺地龙,比烧炭火还要暖和。
寒曦的思绪被白灼的絮叨引导着,不免也有一瞬间想到了那时的场景。然而,有些事情是无法逾越的。
“我与你不同族,哪怕你我情愿,你的家族可同意?”寒曦微微侧头,余光扫过她,“你想得太多了。”
白灼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眸,心中设想自己将寒曦带回族中介绍给家人认识的情景。白狼族族规甚严,其中一点便是禁止与外族通婚。若是她的家人知道自己要与一名不同宗、不同族,甚至不同类的女子结亲,恐怕会吵翻了天。
见白灼沉默下去,寒曦以为她终于认识到了其中的种种困境,开始认真思考,而不是凭自己一腔热血上涌,横冲直撞了。回过头,夹一下马腹,快赶了几步,超出她几丈远。
白灼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摩挲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多久,白灼灵光一闪,眼神都亮了起来,周身的阴霾一扫而空,明媚的笑容又跃然脸上。
“曦姐姐,你担心这一点,是不是就意味着已经接纳我了?”白灼甩鞭策马,从后方追上来,与寒曦并肩齐行,容光焕发地看向寒曦,“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寒曦的目光对上白灼晶亮的视线,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
她明明是告诉白灼,哪怕她们二人两情相悦,也耐不过身份阻碍,都没有结果,纠缠只是徒增烦恼。她根据什么推论出自己接纳她的?
寒曦没有回应,收回视线,直视前方,自顾自地前行,没有理会白灼的自言自语,任由她胡说八道地说着解决办法。
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诨装病重,说到最后,又轻描淡写地说“实在不行我们就私奔”之类的云云。
寒曦两耳不闻,权当没听见。
“那曦姐姐,你的家人呢?他们会同意你和我在一起吗?”
话一出口,白灼就有些后悔,觉得太过唐突。寒曦周身那层冰冷的屏障,似乎总是将这类私密的探询隔绝在外。
马匹又前行了一段距离,就在白灼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寒曦的声音才随着风缓缓传来,带着一种近乎淡漠的疏离。
“我没有家人。”寒曦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很早以前,就死光了。”
白灼一怔。
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却是一片荒芜寂寥的人生图景。没有根脉,没有牵绊,如同浮萍。
白灼忽然明白了她身上那种清冷和淡漠从何而来,那并非天生的,而是过早独自面对世间风雨所形成的铠甲。
与自己叛逆离家却有归处与挂念不同,寒曦是真正的无所依凭。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白灼心头,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占据了大半,似是被醋泼了般难受。白灼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任何言语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
最终,她只是低低地说:“曦姐姐……对不起……”
“事实而已,无需道歉。无处是家,亦可处处为家。”寒曦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世间之人,各有其路。你与我非同路人。”
谈话似乎就此终结,气氛再次陷入沉默,弥漫着一种共享了某种沉重秘密后的微妙平静。
日头渐烈,尘土更盛。白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汗珠顺着额角滑落。
寒曦将水囊递过去,白灼默默接过,喝了几口,又递回。动作间,凭生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
晌午,两人在路旁稀疏的胡杨林下歇脚。
白灼自主牵起两匹马,引到旁边的小溪旁,让马匹饮水吃草。
寒曦见白灼抢着做这些活计,也没拦着。翻出干粮和水袋,一边吃一边摊开地图对比路线。
白灼安顿好马匹,返回寒曦身边,见她咬着饼子。尽管她咀嚼的神情与平常无异,但依旧能看出饼子放久了并不好入口。
“坐下吃。”寒曦见白灼站着不动,招呼她休息。
“曦姐姐,你别吃了,等我一会儿。”白灼夺过寒曦手中的饼子,重新用油纸包好,系了个结,又对她道,“什么都不要做,就在这里等哦!”
做完这一切,白灼就一溜烟跑了。寒曦轻蹙眉头,看着白灼忙碌的背影,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白灼先是捡了一根粗树枝,将一端掰成尖头,走到溪边,脱下鞋袜,挽起裤脚,下了水。
寒曦看明白了,她是想叉鱼。
这六百多年来,寒曦唯一没有学会的巧能就是烹饪。她并非是静不下心的人,只是一旦遇到和庖厨有关的事,总觉得烦心不已,连涉入踏足都不想。
她选干饼作干粮也是因为它好存放,拿起便能吃。让她在野外这等什么工具也没有的地方烹饪,更是不可能的。
白灼赤脚弯腰,手举尖棍,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底,动作十分娴熟,似乎对于这等事早就轻车熟路。
没一会儿,白灼举起木棍,朝着寒曦挥手高呼,“曦姐姐!我们吃烤鱼!”
反射着粼光的浅溪将白灼的身影照亮,炽热的光落在那韶颜稚齿,不施粉黛的素净面容笑起来却如此明媚,似是抵过艳阳般耀眼。
寒曦怔了一瞬,缓慢地眨了眨眼。另一头的白灼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一样,得不到她的回答不罢休,一直挥着双臂。
寒曦恍如梦醒,回过神来,朝她点了点头。只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得到了回应的白灼却欢心鼓舞。
寒曦轻笑一声,“真是个呆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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