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七年,冬。
寒风如刀,刮过皇宫的红墙黄瓦。
十六岁的柳明镜站在净身房的前院,单薄破旧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的睫毛挂了一片晶莹的雪花,下颌绷紧,唇线抿得发白,身体却站得笔直,仿佛一株不肯折腰的幼松,硬生生对抗着这刺骨的冷和即将到来的命运。
“柳明镜,进来!”门内传来尖细得不带人气的喊声。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迈过那道对他来说犹如生死界限的门槛。
屋内炭火烧得旺,却暖不了他寸寸冰凉的血脉。
几个太监面无表情地等着他,桌上摆着一排闪着寒光的刀具,每一把都映出他苍白的脸。
“躺下吧。”
老太监指了指那张被暗红色血迹浸染得发黑的木板床。
柳明镜依言躺下,目光死死盯着屋顶横梁上摇摇欲坠的蛛网。
十三岁那年家道猝然中落,父亲离世,留下的不仅是清名,还有一贫如洗的家境和足以压垮他们的巨额债务。
请遍郎中,当尽家产,母亲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
他试过了所有能想到的生路,但一个十六岁的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纵有些许才学,在这京城之中,又如何能快速挣得那救命的银钱,又能安稳护住家中弱母幼妹?
入宫,这份旁人眼中屈辱的活计,对他而言,竟是眼下唯一能快速拿到丰厚银钱安顿家人,并求得一方庇护之所的生路。
尽管这代价,是彻底葬送他的人生。
他想起病榻上母亲干裂的嘴唇和妹妹冻得通红的小手,想起自己发过的誓——
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要让她们有饭吃,有衣穿。
“忍着点,这关过了,往后就有活路了。”
老太监难得地说了一句似是安慰的话,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
柳明镜闭上眼,极轻地点了下头,将一声呜咽死死锁在喉间。
剧痛袭来时,他猛地咬住下唇,铁锈味瞬间充斥口腔,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他硬是将所有呻吟都碾碎在齿间,只从鼻息间泄出几声压抑破碎的喘息。
......
养好了伤的柳明镜,仿佛被那场磨难洗去了最后一丝少年青涩,周身气息变得更为沉静内敛。
他行事愈发稳妥周全,待人接物谦恭得体,将真实的情绪小心地隐藏在那副低眉顺目的表象之下。
这般沉稳的性子,加之识文断字、手脚麻利,很快便被上头看中。
一年后,他被调派到了御书房当差。
虽只是做些整理文书,打扫添香的基础活计,却也是多少内侍求之不得,能近距离接触天颜的机遇。
教导他的老太监徐公公眯着眼打量他一番,啧啧两声:“长得太扎眼了,在宫里,这未必是福气。记住,少说话多做事,尤其是御前伺候,眼睛往下看,别东张西望,藏得住,才能活得长。”
柳明镜垂首,低声道:“谢公公教诲,明镜铭记于心。”
他深知这容貌是负累,早已学会用恭顺卑微的姿态将其锋芒小心掩藏。
徐公公又叹口气:“罢了,是福是祸,看你自己的造化吧。今日皇上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你跟着我去奉茶,机灵点。”
这是柳明镜第一次面圣。
年轻的天子赵珩坐在紫檀木书案后,眉宇间凝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疲惫,正凝神看着手中的奏折。
柳明镜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脚步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书案不易误触的一角。
正欲无声退下,却听皇帝忽然开口,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倦意:“朕闻这茶沏得浓淡正好,是谁的手艺?”
徐公公忙上前回话:“回皇上,是新来的小镜子沏的。”
赵珩这才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柳明镜,目光掠过他低垂的眼睫和过分清俊的侧脸时,微微一怔。
“多大了?”皇帝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十七了。”
柳明镜垂着眼答话,声线平稳,不见寻常小太监面圣时的惶恐,只有一种近乎沉寂的安静。
“识得字吗?”
“家中贫寒,只随故去外祖略识得几个字,不敢说识得。”
赵珩点点头,没再问什么,挥手让他们退下,目光却在柳明镜的背影上多停留了一瞬。
走出御书房,徐公公拍拍柳明镜的肩:“好小子,沉得住气。皇上心思重,最厌人哆哆嗦嗦,你做得不错。”
柳明镜只是微微颔首。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明镜因做事细致,沉默寡言,渐渐得了在御书房内殿伺候的机会。
那日午后,赵珩因一连串烦心的奏折而眉头紧锁。
边境告急,国库拿不出军饷;江南水患,灾民流离失所...
朝中两位重臣却为细务争执不休,奏折一封接一封,字字句句都在火上浇油。
“一群废物!”
皇帝忽然拍案而起,胸膛起伏,将一堆奏折狠狠扫落在地。
雷霆之怒吓得殿内侍奉的太监宫女哗啦啦跪了一地,个个抖如筛糠。
唯有柳明镜,在短暂的静默后,不慌不忙地上前。
他并未急着劝慰,只是一件一件地将散落一地的奏折拾起,仔细拂去灰尘,按轻重缓急整理好,重新放回案上。
他重新沏了杯温度适中的茶,轻轻放在皇帝手边。
“陛下息怒,龙体要紧。”他的声音清冽如山涧冷泉,在这闷热焦躁的殿中格外清晰。
赵珩盯着他平静无波的侧脸,忽然脱口而出:“若是你,是先稳边境,还是先赈灾民?”
殿内低伏的众人头垂得更低,心中皆惊。
皇帝怎会问一个小太监这等国家大事?
柳明镜动作微顿,略一沉吟,恭声回答:“奴才愚见,灾民待哺,边关待稳,皆是迫在眉睫。然国库空虚,强求两全恐难如愿。或可先从内廷用度省起,上行下效,以安民心。
“再者,江南本富庶,或可晓谕当地乡绅大族,许以朝廷褒奖或来年减税,鼓励其开仓赈济,或能暂解燃眉之急,为朝廷筹措军饷腾出些许时日。”
赵珩眼中闪过诧异,他重新打量眼前这个低眉顺目的太监:“你读过书?不止略识几个字吧?”
柳明镜眼帘低垂:“奴才外祖原是落第秀才,开过蒙馆,奴才幼时在旁听过几句。”
皇帝沉默片刻道:“你留下伺候,其余人都退下。”
众人屏息退去。
赵珩指了指一旁的墨砚:“你来磨墨。”
柳明镜依言上前,挽袖研墨,手法熟练,姿态沉静,一举一动透着与他身份不符的雅致。
诚然,他并未说谎。
幼时家境尚可时,确曾在外祖身边耳濡目染,铺纸研墨、认字习书是常事。
只是后来家道中落,父亲也早早去世,那般闲适光景便如烟散去。
再不曾想,昔日所学,如今竟成了在这深宫之中安身立命的微末伎俩。
思及此,他研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般无波无澜的平稳。
赵珩继续批阅奏折,偶尔看似随意地问他一两句对某事的看法。
柳明镜回答得极有分寸,见解清晰。
自此,柳明镜成了御书房的常侍太监。
皇帝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研墨时袖间淡淡的墨香,和他偶尔几句切中要害却从不僭越的谏言。
然而宫中的日子从不平静。
柳明镜的得宠引起了不少人的嫉恨。
有太监举报柳明镜偷盗御书房之物。
副总管吴德带人,从他住处枕下搜出了一方上好的端砚。
“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可说?”吴德厉声问道,眼中藏着幸灾乐祸。
明镜面色沉静如水,连眼波都未曾晃动分毫,只微微垂首:“回总管的话,奴才从未见过此砚,实不知它为何会出现在奴才住处。”
“还敢狡辩!看来不打是不会招了!来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正当几个太监要上前拿人时,一个冷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慢着。”
赵珩迈步进门,目光如寒冰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那方砚台上:“怎么回事?”
众人纷纷跪下。
吴德忙上前禀报,语气邀功:“回皇上,在小镜子住处搜出了御书房的端砚,他涉嫌偷盗,奴才正要按宫规处置。”
皇帝看了眼那方砚台,又看了眼跪在地上却脊背挺直的柳明镜。
“这砚台是朕前日赏他的,何来偷盗之说?”
众人都愣住了,连柳明镜也猛地抬起头。
赵珩的声音骤然压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砸在寂静的殿中。
“无事生非,搅扰圣听。举报者,杖责三十,逐出御前,永不复用。”
他的目光落在面如土色的吴德身上:“吴德,你身为内廷副总管,不辨是非,听风便是雨,朕看你这双眼睛和耳朵也不必再要了。即日起,革去副总管之职,贬为洒扫杂役,去北三所当差。”
这处罚可谓极重,直接从内廷高层贬至最末等的杂役,几乎是永无出头之日。平日里被他磋磨责罚过的太监们,还会趁此报复回去。
吴德浑身一颤,瘫软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赵珩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
殿内死寂无声,众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都给朕滚出去。”
众人慌忙退去后,空荡的屋内只剩二人。
赵珩才看向柳明镜:“那砚台,现在是你的了。”
“谢陛下。”柳明镜垂下眼帘,心绪翻涌。
“你就不好奇,朕为何要替你解围?”赵珩走近一步。
“陛下圣意,非奴才可揣测。”
赵珩轻笑一声,知道柳明镜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小心翼翼:“起来吧。”
柳明镜站起身,依然低着头。
赵珩忽然抬手,指尖微凉,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那双总是低垂敛目的秋水般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帝王探究的身影。
“在这深宫里,人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日他们妒忌你,而行陷害之事。你呢,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权势?富贵?”
他的目光试图穿透眼前人那层无波无澜的表象。
柳明镜从侍奉他的第一日起,便是这般恭顺沉静,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完美却缺乏鲜活之气。
赵珩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冲动,他想看看,这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底下,是否会藏着别的情绪?这副温顺皮囊之下,是否也有波澜的一面。
柳明镜的呼吸滞了一瞬,下颌被那微凉的指尖触碰,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被他强行压下。
他眼帘微垂,避开那过于锐利的审视,声音依旧平稳得听不出半分涟漪:“奴才愚钝,唯愿尽心侍奉陛下,但求无愧于心。”
这话,七分是真。
他确无僭越妄念,只求在这深宫立足,护佑家人。
余下三分,却是在深宫中磨砺出,用以自保的习惯,将真实的情绪深深掩藏。
赵珩凝视他良久,目光如实质般描摹过他低垂的眼睫、淡色的唇,试图从那完美无缺的恭顺中找出丝毫破绽。
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指尖残留着一丝细腻温热的触感,扰得他心绪微澜。
“好个无愧于心。”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去吧,今日不必再伺候了。”
他倏然转身,不再看身后那人,仿佛只是厌倦了这场徒劳的试探。
唯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看着对方那副油盐不进的沉静模样,他心底竟涌起一股近乎挫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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