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琛是被雷声惊醒的。
他懵然起身,夜深时分,窗子透出冷月的颜色,照映本该一片漆黑的偏殿。
窗外雷雨未停,风声萧萧,偏殿又阴冷,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残醉亦醒九分。
瞧月光照进来的方位,已近四更天。
按散宴的时间算,自己在此竟睡了快一个时辰。
……奇怪,怎么还是没有父亲的消息?
不知为何,他心跳奇快,不安隐隐叫嚣。
毕竟出门前母亲还嘱咐过叫他早去早回,不能让孕中的母亲担心。
不加犹豫,谢见琛一把推开偏殿大门,正欲寻方才引路的侍卫问询谢迁的消息,却不料寒光劈头盖脸乍现,打在脸前的不止有雨水。
还有尖锐的枪锋。
“!”
他后撤一步,讶异地殿外看向架着长枪、面色不善的侍卫。
自己到底官至中郎将,宫里侍卫们多数识得他的脸,并无道理如这般莫名被举枪尖相指。
“……当心些!”
谢见琛怪异,却顾不得这些细节。
“我问你们,镇国将军现下在哪?”
“自然是紫宸殿,全寿康大人那。”
侍卫们并没有将长枪放下的打算。
谢见琛焦躁,就算是要接着等,也要去殿前见得着父亲的地方等。
他道一声“让路”,急要离去,不曾想侍卫纹丝不动收紧交叠的长枪。
“我只是去殿外等大将军,不会误了御前正事。”
他眉头紧皱,忍下躁意,耐性子尽可能温言道。
“你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吗?”
侍卫在他眼前威胁意味十足地挥了挥枪,而后,脱口而出的四字轰得他脑中嗡嗡作响。
“——罪臣家眷。”
“什么?”
他甚至一时无法理解,这四个字是什么含义。
“谢迁意图谋反,证据确凿,现下正与御前对峙。罪臣家眷依律需严加看守,非诏不得出。”
“……这种玩笑很过分。”
“谢府下人良心发现,将乱臣贼子谢迁勾结敌国意欲谋反的信件献上……”
“含血喷人的东西!我叫你们滚开!!”
少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喷涌而出的怒火,翩翩风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理智全无,大骂一声,青筋爬上额角,狠命掀开挡在身前的侍卫。
他脑中瞬间想起那个无故消失的宋管家——那是个祸患,可他没时间去寻人算账了。
前头的侍卫被结结实实搡倒在地、眼前直发黑,看着在雨幕中跑远的谢见琛,不解:明明这人一身伤,究竟从哪爆来的气力突破看守?
……
乌云密布、暴雨倾盆。
密集而硕大的雨点狠急地拍在皇宫精致的砖瓦上,敲得地面生烟、汇出大大小小的水洼。
夜晚的宫墙内寂静得诡异,排排华美的琉璃檐下,一个身影穿过长长的宫道,淋着暴雨狂奔而上。
谢见琛没心思撑伞,就算撑了伞,恐怕也要因跟不上他奔跑的速度而掀飞。
豆大而急促雨珠本身便足以将皮肤打痛,他的衣裳被雨水浸湿,浮黏在遍身的伤口上,每一迈步都会摩擦到旧伤表面,浅色的衣衫上已然渗出了数处血污。
可他就像毫无痛觉一样,只是麻木地奔跑。
谋反、谋反、谋反……?愈是回想,眼前便愈是天旋地转。
这两个可憎的字眼,怎么可能被用在父亲的身上呢?
宁愿携妻儿隐退,也不愿与当权者为敌的父亲,怎么可能是乱臣贼子?
目眩了,脚下的步子也就乱了。啪嚓一声,他整个人倒在肮脏的水洼里。
母亲亲手做的衣裳,就这样沾满了雨水与污泥。谢见琛挣扎起身,忽然痛苦低哼一声抱着膝盖,半立不稳,险些又栽在水洼里。原来是前膝被磨破了皮,血肉模糊又沾了污水,正火辣辣地疼。
方停下脚步,追在身后的痛感也都黏了上来,甩都甩不掉。他的脸上黏糊糊的,分不清是雨水、汗水,亦或是眼泪。
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然后又慢慢跑起来。
痛,真的很痛,可双腿仍是有了意识般自顾自地跑着。再快一点、只要他再快一点,就能接父亲平安回家了。可自小数次入宫,他竟头次觉得,宫里的路实在是好窄、好漫长。
时间仿佛度过半生那么长久煎熬,他终于赶到了紫宸殿大门外。
“前朝重地,不得擅闯!”
成队的禁军将谢见琛拦在高高的台阶下。他下意识强闯,却因身负重伤几招被人甩在地上。
硬闯不得,他索性后退一步,扬起后摆,双膝跪地。
往日高贵张扬的少年弯下一向挺直的脊背,额头重重磕在阶前,染了哭腔的声音却掷地有声,暴雨雷鸣也不曾让步分毫:
“谢氏有冤,臣请皇天明鉴!!”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窗内人影晃动,大门却依旧紧闭。
“镇国将军谢迁遭小人栽赃,无辜蒙冤,臣请皇天,莫寒忠烈赤心!!”
殿外,地面被磕得咚咚作响,就连驻守的禁军见了谢见琛额头的血痕,奉命行事的心底亦不禁生出怜悯。
殿内,全寿康支起窗户一角,望着窗外那个不知疲倦磕头的身影,满意而又轻蔑一笑,悠悠感慨:
“真是狼狈啊。”
谢迁手脚均是镣铐,被迫跪在地上,身前身后又为数人押解,动弹不得。阵阵雨声中飘来儿子泣血的鸣冤,又想起家中爱妻安危未知,只觉心如刀割。
阉人咯咯的笑声入耳向来是尖利难听的:
“金尊玉贵的孩子,只因父亲叛国造反,沦落成如今卑微如蝼蚁的模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迁痛苦地闭上眼。
“借宫宴之名将我支走,夜深人静之时趁我家人不备搜府,又长驱直入直奔书房……想必你早已谋划多时了。那所谓的叛国书信是谁所为,你我心中都应当有数,眼下并无旁人,你何必与我惺惺作态!”
全寿康不答,毒蛇似的视线在暗中窥视着雨中的少年,半晌,佯作惋惜叹了口气,转移话题:
“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谢小将军年纪轻轻,人人交口称赞其贤良方正、智勇无双,若无反贼耳濡目染,怎敢当街残杀御赐之狮呢?”
“你敢对琛儿动手!”
见他的算盘打到自己孩子的身上,谢迁眼眶猩红:全寿康一直不做声张……原来还是在一直记恨这件事。
“若非见小将军被您教养得有如此能耐,我或许还不会这么早便动手。”
全寿康慢慢踱回谢迁身边,锦靴踩在地上,咚咚作响。
“大将军,你谢家一点都不冤。要怪,就怪谢氏实在太惹眼了,太不会审时度势,碍了咱家的路。”
“弄权阉人!大桓的命数迟早会交代在你的手里!!”
全寿康被触怒,目眦欲裂厉声骂道:
“难道在晏氏那群骄奢淫逸的庸人手里就会好吗?!”
“哇——哇——”
“柳韵芍!还不快堵住小蠢货的嘴!!”
全寿康显然是被谢迁刺激到了,毫不顾忌地喝出太后大名。
太后一直抱着熟睡的幼帝坐在殿中,全谢二人一直在争吵,早就忽视了她的存在。
毕竟,没有太后与幼帝坐镇为全寿康利用,全寿康也无法这般肆无忌惮,伪造假证在先,捉拿大将在后。
“陛下乖、升儿乖,不哭不哭……”
华服的女人仿佛早被吵得麻了倦了,哪怕被全寿康这样无礼地尖声呵斥,也无力生出半点怨愤。权力牵线的傀儡躯壳,自然被禁止拥有自我意识。
谢迁将这荒诞到显得尤为滑稽的一幕尽收眼底,心底忽而涌起一股强烈的悲哀。
他知道,自己的气数要尽了。
他知道,这个朝廷的气数要尽了。
全寿康很快平静下来,拍拍手,一个内侍端着一盘物件,碎步上前。
“在认罪状词上画押,鸩酒或白绫选一样,咱家赐您个痛快。”
“……”
谢迁定定地看着鸩酒与白绫,眼中并无半分对死亡的畏惧,只是不卑不亢道:
“我身死无惧,可我要你和太后拿你们的性命发誓,不可动我妻儿性命。”
“你以为,你还有同我讲条件的余地?”
“我若是想同你拼个鱼死网破,你觉得,本将军会全无胜算吗?”
谢迁不反抗,仅仅是因为,他想保全自己的妻儿家眷。
全寿康眯眼思忖:若将谢迁逼急,两败俱伤,再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可得不偿失。不如且先应下,待这厮尸身凉透,谢家失了支柱,再处理起他那妻儿岂非易如反掌。
“呵,咱家答应您便是。”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若有违诺言,我做鬼也会诅咒你,落得同我一样惨烈的结局!”
“是吗?”他不屑一笑,“那咱家可要祈您早遁轮回才是。”
全寿康扬扬下巴,示意拘着谢迁的手下,松开男人一条手臂。
谢迁咬破手指,心下一沉,在黑白颠倒的状词上按下指印。
见大局已定,全寿康拿起状纸,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
“太后娘娘,您明白圣旨要怎么写。”
此刻,他心情大好,无意间也恢复了对太后的尊称。
太后:“……知道了。”
闻言,他甩袖转身,本想一脚踹开紫宸殿的大门,可在动作的前一刹又觉此举过分粗鲁,不符他如今的身份,这才唤来四个内侍,毕恭毕敬地为他开了门。
大桓江山,唾手可得!
托着毒酒白绫的盘子被小太监踢到谢迁面前。
“将军,选一样吧,选了好上路啊。”
十分不舍地进行一个主线……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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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臣请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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