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逢此突变,全寿康抬头望去,只见一人长发雨中纷飞。
他单手环着谢家少年、于高墙之上如履平地穿梭而过——
不是那素来阴沉寡言的“昭宁”,又能是谁?!
“昭宁,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全寿康忽而青筋暴起,怒声道。
“这么多年,你到底是装不下去了!”
“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可真是配不上您平日的威严风光。本想着继续瞧瞧,您待如何继续唱这出戏……”
晏漓止了嗤笑,话锋陡然一沉。
“偏有人眼瞎嘴贱,动了我不该动的人。”
“我当年就不该听柳韵芍那妇人之言,合该直接杀了你!!”
全寿康面上道道皱纹尽数扭在一起,黑夜中格外狰狞,他忽而后退一步,竟现出一丝忌惮:
“你是她的孩子,没想到……你还是同谢家搅到了一起!她究竟给你留下了什么?!”
晏漓蹙眉,听不懂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什么,却也无暇细究。
事态紧急,趁全寿康谨慎不敢上前之际,他必须立刻带谢见琛离开。
“狺狺狂吠的一流阉狗……恕我懒得奉陪!”
他头也不回地揽着谢见琛,运着轻功飞远。
……
谢见琛整个人还处于大起大落后的呆滞状态,浑身应激又无助地发着抖,直至他落在宫墙外林间的马背上。
“谢见琛、谢见琛?能听得到吗?”
有人擦拭着他流血的额头。
“晏漓……?你怎么在这?”
他过激防备的神情这才有所松懈,谨慎地看着身前人扯起缰绳,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去哪?”
“去见你母亲。”
“娘……娘还在吗……?”
“在。”
极度不安的他此时已经全然没有心力去思考,为何久居深宫的晏漓的轻功与马术如此精湛。
他只想立刻见到自己的母亲。
“快点、快……”
谢见琛整个人倚在晏漓身上,晏漓能感觉到身后人止不住地哆嗦。
他从来没有见过谢见琛如此脆弱的模样。
“回家、回家……”
他一遍遍喃喃念叨着,仿佛在向老天祈求一个奇迹。
回应他的只有马蹄踏泥的声音。
两个人在冷雨中紧紧依偎,像两头受了伤的野兽,相濡以沫着天地间唯一热意。
“好,回家。带你回家。”
晏漓心里的某处被一刀刀凌迟,滔天的恨意和难以觉察的茫然窒息地涌上来:
整个皇宫像一个巨大而封闭的砖红诅咒,每个踏入其中的人都难得善终,走不出、逃不掉。
可他没想到,这个诅咒这么快便应验到最为无辜的谢见琛身上。
谢见琛不做声,只是紧紧抱着晏漓的腰,脸贴在他背上。终于,温热的眼泪无声流下。
马蹄最后在京郊一间简陋的瓦房旁停下。
谢见琛下马推门,同一位老妇人错身相撞。他无暇留心老妇,径直冲向室内。
板床上,面无血色的女人紧闭着眼,全无往日那个容光焕发贵妇人的模样。浅色的棉被被染成红色,极其刺眼。
他不顾一切跪倒在床边,眼泪决堤,止不住地流。
“娘、娘……你看看我……”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谢夫人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颈间,试图这样为娘暖手就能恢复她正常的体温。可他自己也因被雨浇透而冰得吓人,暖了半天,依旧徒劳。
“……娘在呢。”
虚弱的女人缓缓睁眼,艰难伸手,摸了摸谢见琛的头,将他凌乱的碎发拨弄利落,张开干涩的唇:
“怎么又不听话……把自己弄成这样呀?”
门外的晏漓拦住走出房门的老妇:
“稳婆,夫人情况如何?”
“夫人月份小,本就凶险,此番又受了惊,老身真真是无能为力了!”
“您再费些心思——”
“您就莫要为难我了,我就跟您实话实说吧,夫人这血流了多时,按理来说早就……能清醒到现在已是奇迹,依老身看,还是莫要打扰她,让她临走前同亲人说会话儿吧!”
说罢,稳婆唯恐遭受牵连,不顾晏漓的阻拦跑掉。
他恨恨抓着门框,看向房中伏在床上的少年。
谢见琛把头埋在谢夫人怀里,哭得一抽一抽:
“娘,我错了……我们回乡好不好?我不做官了,我只想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傻孩子,你没错,怎么能怪你?”
谢夫人轻抚谢见琛的头,看着他衣袍上洇出的血迹,说着说着,晶莹的泪水不住自眼角滚落,哽咽出声。
“都怪爹娘,护不住你,爹娘不在了,处处明枪暗箭,你要怎么防……”
“不会的,娘会长命百岁。”
他紧紧攥着床单,看着呼吸越来越微弱的母亲,滔天的恐惧不断侵蚀着他的坚强。
“你爹他……还好吗?”
“……”
谢见琛说不出话,他以为只要瞒住母亲就不会有事。可他的心思全都挂在单纯的脸上,谢夫人又怎会读不懂。
女人身上最后的一丝气力至此也留不住了,她勉强地抓住谢见琛的手,郑重道:
“琛儿,答应娘一件事。”
“您说,”谢见琛抹了抹红肿的双眼,“您想我做什么?灭了安达人?杀了全寿康?凡是能让娘心安的,琛儿舍了命都要去做。”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
谢夫人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只想要我的琛儿能一直幸福快乐的活下去。”
他本已做好背负一切的准备,可听到母亲夙愿只是希望他能幸福快乐的一刹那,泪如泉涌,抑制不住地哭嚎起来。
“答应娘,一切以自己为重,不要做傻事,好吗?”
“我答应、我答应……”
他握着母亲的手,点头如捣蒜。
“好、好。
“我的琛儿……一定要……好好的……”
谢夫人饱含流连地深深看着他的孩子许久,忽然露出了满足的微笑,纤纤玉手便这样自少年掌中滑落。
永远地合上了眼。
“娘、娘……”
谢见琛趴在尚余体温的谢夫人身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
仅仅一个晚上,他最为幸福美满的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节哀顺变。”
晏漓轻轻来到他身旁。
他从未得到亲情的呵护,本是很难共情这份悲痛的,可偏偏就在不久之前,这位温和的妇人让他体会到了名为“母爱”的情感。
这样幸福美满的家庭,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家破人亡。
“我要杀了阉狗和那群安达人!我现在就要去杀了他们!我要杀了所有人!!”
谢见琛猩红着眼猝然暴起,夺起墙边挂剑便要冲出去,却被晏漓沉默着张臂拦下。
“为什么要拦我?!我父亲母亲、还有母亲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尽数毁在他们手上了!不报此仇,我还配顶着谢姓活吗?!”
他拼命挣扎着晏漓的禁锢,不留神间手中的剑却被人猛然夺走。
他吃惊回首,才发现房间里竟还有第三个人。
“你能不能冷静点、别再任性了?”
谢见琛戒备地看着这个发间微白的人:方才他的注意力尽在谢夫人身上,浑未注意这人的存在。
自己与他素不相识,然他敢确信的是,这人的气场绝非等闲之辈。
“报仇?你伤得连几个禁军都应付不过,拿什么报仇?哈,说来也是因果,若非你那日京郊校场擒拿乱民,上京及皇宫的守卫也不会如眼下这般森严,单枪匹马闯一闯,或许还有希望解决掉全寿康。”
晏漓:“师父,别说了。”
“不说?你瞧瞧他眼下疯样,不说他能清醒吗?!你娘方才说要你好好活着,如今谢夫人尸骨未寒,你便要去犯蠢送死——你去罢!没人拦你。我们所有人,一起同这大桓朝葬了算了!!
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这个傻的废弃了他多少年夺位的筹谋?为了你,他要我去救你娘……”
“方元望!!”
晏漓忍无可忍,怒而打断。
“你说够了没有!”
一道惊雷轰然响彻,片刻后,屋内恢复可怕的寂然。
“我知道。”
谢见琛不挣扎了,从嚎啕悲鸣转为无法止息的低声啜泣。他流泪太久,声音都沙哑难言。
“我知道,对不起,我知道……”
他浑身的力气在此刻仿佛都被抽干了,失了魂般绵软无力倒在晏漓怀里,茫然又无助。
“我知道我现在很冲动,我知道我现在有去无回……
“可是晏漓,我没有家了……
“你说,这一切是不是都怪我?”
他痛苦地以双手遮眼,不住喃喃道:
“如果我对阉党敬而远之,如果我远离朝堂,如果我不杀那头狮子彻底激怒全寿康……如果我不那么愚蠢自大,谢家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宝宝……怎么能怪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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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相拥泪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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