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偷听的谢见琛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是一个母亲能说出来的话吗?
他忍不住替晏漓捏了把冷汗。印象里的太后虽算不得和蔼可亲,却也从未使自己难堪。
怎堪知私下对自己的孩子竟能这般……尖酸讥讽。
反观晏漓倒泰然自若,早习惯此等相处般:
“这样的小伤,太医院怎舍得将药给我这不受待见的人呢。”
女人闻言,竟咯咯笑出来,轻移至他面前。年轻的太后娇艳得像朵淬了毒的花,与晏漓站在一处,不似母子,浑似气质相近的姐弟。
“你这是在怪罪哀家?”
“……你知道,我从没那个意思。”
他低下头,不愿面对母亲的责问,眼中闪过罕见的慌乱。
“疼吗?”
她忽然放柔了声音。
晏漓有些意外:“不……”
“怎么,你不会以为,我该这样关心你吧?”
女人猝然打断他的回答,方才一瞬残存的温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戏谑嘲弄。
她的五官变得扭曲,不顾晏漓的抗拒,捏过自己孩子的脸,恶狠狠逼迫他直视自己,一句接着一句,滔滔不绝地倾诉着她的怨恨: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得到我的关注?”
“我知道你,你脾气并不好,但是这么多年却一直顺从我的心意扮作昭宁的身份,装作懂事的模样,只希望我能多看你一眼。
“我告诉你,永远不可能。
“那么凶险的刺杀,你怎么就没死?”
语罢,她一把松开手,厌恶道:
“真是……看到你这张脸就令人生恨。”
“……”
自尊被毫不留情地踩得粉碎,晏漓咬了咬牙,艰涩道:
“为着当年那个谶言,你就这么恨我?”
“‘男婴乱世’么……呵呵呵呵。”
太后似乎陷入了回忆,想着想着,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没错。”
女人忽然拔高音量,尖锐的声调回荡在平静的湖面。
“我恨死你了,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可恨!”
“……”
藏匿树后的谢见琛几乎不敢呼吸。
尖锐的争吵声使他这局外人也忍不住缩成一团……他不敢想象此时晏漓的心里该有多难受。
良久,微哽的声音喃喃响起:
“真的,连一点喜爱都不曾有吗?
“——母亲?”
“别叫我母亲。”
太后冷漠扭头,避而不答。
“我不是你的母亲。”
谢见琛:“!”
太后不是晏漓的亲生母亲??
此情此景,他宁愿相信这是太后酒后胡言乱语的醉言。
不过短短几句话,怎么就让他知道了这么多皇室秘辛……不会被杀头吧。
只是晏漓——
他担心地再度瞥向亭中。
“原是如此。”
溶溶冷月下,高大的身影摇摇欲坠。
他情不自禁轻笑,不知是苦涩居多,还是自嘲居多。
难怪,难怪这些年,无论他怎样努力,扮乖也好、上进也罢,总是得不到一点点母爱。
原来,他本来就没有被爱的资格。
“你很恨哀家吧?”太后转过头,“要恨,就恨你自己生错了时候。
“我告诉你,你娘刚刚生下你,就把你丢下逃回了家,不要你了——你看,你是多么多余的累赘。
“一切都是你的错。”
许是受了过大打击,晏漓扶着亭身,暴起青筋的手微微发抖。
太后见他不再言语,紧了紧披风,不再多看他一眼地离去。
“晏——”
谢见琛忙追了上去,可亭中人如同离了魂般,孑然远去。
这一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走近过晏漓。
—
谢府。
“琛儿?”
“啊?”
“想什么呢?手被刺破了都没反应。”
谢家母子在内院一边听雨一边缝衣。
谢夫人连唤少年数声,少年却浑然不觉,眼神直勾勾的。
见状,她抓起谢见琛被针刺破的手,那修长的手指已被戳出了点点血珠,自己这傻儿子竟浑然不觉。
谢见琛这才回神过来,见自己又让母亲担心了,懊恼地道了声无事。
“唉,夫人,缝衣这种杂活就该交给老奴做,本不该让您和少爷亲自动手。”
照顾谢见琛十余年的陈阿嬷急吼吼找出伤药,仿佛是自己亲生小孙子受了天大的伤。
谢夫人道:“阿嬷,你就是太惯着他了,男孩子家,哪有那么细皮嫩肉的?”
陈嬷嬷一边为谢见琛包扎一边道:
“夫人您嘴上不说,少爷哪次破皮青肿不心疼?府上谁不知道,最宠少爷的就是您了!”
“阿嬷,微不足道的小伤,当真不必如此夸张……”
谢见琛看着自己手指上大大的结,感觉自己还在被当做一个小孩对待。
“少爷孝顺,谁家的男子能有如此耐性做这种针线活儿?”
“夜里缝衣伤眼,我本想着替母亲分担些,却不想这手实在笨拙,反帮了倒忙。”谢见琛挠挠头。
谢夫人心里到底是开心的,笑说:
“好男儿既得有刷得起刀枪的气力,也要捏住绣花针的耐心。以后成了家,可别理所应当认为这些东西都是夫人来做的,记住没?”
少年点头如捣蒜,其实不必谢夫人提醒,他也是同样的态度。
谢父谢母恩爱异常,谢见琛未曾体验过情爱滋味,却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浑无半点世家贵族拈花惹草、自高自大的毛病。
“夫人近日对少爷大事可上心得很,莫不是急着抱孙子了?”
陈阿嬷捂嘴呵呵笑起来。
“什么孙子,家里养着两个不省心的就够我受了。”
谢夫人佯嗔。
话是这么说,可她仍是颇为烦忧地看向自己的孩子。
烛火跳动下,俊美少年如墨点染的浓眉下,含情双眸如春水潋滟,明明是一张讨人喜的俊逸桃花皮相,可怎么至今……半点动静都没有。
大老粗如谢迁,在像谢见琛这么大的年纪都陪自己逛过数次灯会了,而谢见琛这木头疙瘩好像在情爱方面上完全不开窍似的。
她担心张口询问会给孩子带来负担,可身为人母,哪有半点不操心孩子终身大事的?
谢见琛这边正因自己被当做小孩子而忧郁,丝毫不曾觉察母亲的视线。他反应了半晌,后知后觉问:
“两个?娘不就我一个孩子?”
女人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无比温柔地笑了,岁月和家庭待她极好,使她成婚多年看起来也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这儿还有一个呢,新来的。”
“什么?”
谢见琛如梦方醒,眼睛一亮,噌地站起身来:“我、我要当哥哥了?”
谢夫人点点头:“你爹近些日子忙,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不然呀,他定是什么活儿都没心思干了。”
他开心得手足无措,跳到谢夫人身前蹲下,将耳朵贴在母亲腹前,“我怎么听不到他的心跳?”
“才不到两个月大,你能听到就怪了。”
谢见琛仔细打量着缝了一半的粉色小衣,“怪不得娘忽然亲自缝起了衣服,原来是给宝宝穿的!”
“我和你爹都希望是个女孩,你瞧别人家那古灵精怪、娴静温雅的姑娘,每每见了都打心眼里欢喜,”谢夫人笑意愈浓,“若是个姑娘,定要让她泡在蜜罐儿里无忧无虑长大。”
他瞧着母亲幸福的神情,自己也翘起嘴角,愈发期待这个小小珍宝的诞生。可笑着笑着,他却忽然想起某个冷寂的身影。
如果他不曾生在帝王家便好了。
观察到少年神情的细微变化,谢夫人摸摸他的头,“你瞧你,今日是怎么了?总是发呆。”
谢见琛讷讷开口:
“娘,你说……世上当真有母亲会不爱、甚至讨厌自己的孩子吗?”
“怎么会呢?”谢夫人的回答毫不犹豫,“若是讨厌自己的孩子,怎么会十月怀胎辛苦生下他呢。”
“唔,可是……我是说假如,”谢见琛犹豫道,“假如一位母亲千辛万苦生下她的孩子,却又将她的孩子丢给旁人,这样也是爱吗?”
谢夫人虽觉此问有些奇怪,却依然认真思考、柔声回答道:
“我觉得,那位母亲一定是有她所不能预料的、不得已的苦衷吧。”
“夫人,仔细累坏了身子,海参燕窝盅炖好了,您趁热用下。”
陈阿嬷将冒着热气的盅盏递了上来,谢夫人却摆摆手,道:
“不急,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老人瞧出自家主子隐有愁容,转移话题道:
“少爷今日神兵天降救驾、得太后亲授官职一事,现下京中几乎传遍了,这下可堵住那些成日酸少爷是花架子之人嘴巴了。”
“我正担心这个。”
说着,女人拍拍心口,好似心有余悸对谢见琛道:
“简直是拿命出风头,你也不想想,若是箭歪了几寸,你便成了陪葬的。”
“事态紧急,容不得思虑。”谢见琛瞄着谢夫人的脸色,“娘似乎并不高兴?”
乱民事平后,人人盛赞他谢见琛忠勇英武,颇有谢迁年轻时的风范。可反观父亲母亲,对此不仅无甚喜色,且忧愁不少。
“只是心里不安生。”
谢夫人欲言又止。
“琛儿,你可知,这中郎将的位置,远比你袭爵还要难做。”
明天会有加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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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禁忌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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