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兹之乱已过半月,申都皇城,瀛宣帝急诏大臣到宣室殿议事。
御阶之下,位极人臣的三公并排而立,面容沉凝如水。兵部尚书苏舜卿与吏部尚书许众晦分侍两侧,在他们身后,吏部侍郎江笑庸微微躬着腰,姿态谦卑。
殿内落针可闻,唯有铜漏滴答声。
须发皆白的瀛宣帝在大监赵承恩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坐在了龙椅上。
“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依制齐刷刷跪拜行礼。
瀛宣帝枯瘦的手指攥着一叠奏折,摔在御阶之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吏部侍郎。”
他未叫平身,阶下众人,除三公之外,兵部尚书苏舜卿,吏部尚书许众晦及吏部侍郎江笑庸仍跪伏于地。
瀛宣帝虽不悦三公自作主张起身,还是隐忍不发。
江笑庸闻声,这才缓缓直起上身,却依旧跪着,以膝代步向前挪动两寸,深深俯首:“臣斗胆,叩请陛下天恩,允微臣一阅奏章。”
瀛宣帝前倾身体,目光死死钉在江笑庸低垂的头顶:“朕的吏部侍郎耳目通天,你不知朕让你说的所谓何事?”
“诸位爱卿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瀛宣帝手指重重敲在龙椅扶手上,不怒而威的气势弥漫开来,他目光转向许众晦:“许众晦,你吏部是何职责?”
许众晦浑身一颤,慌忙以头触地:“回奏陛下,吏部主管从选拔、考核、任免、升降到勋封等官员事务,以佐陛下治理万民。”
“朕问你,西都鸠兹的县令是你们谁任命的?”
许众晦额角瞬间沁出冷汗,鸠兹?那等偏远小县,县令这等微末之职的任免,他堂堂吏部尚书如何记得?他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跪在身后的江笑庸。
江笑庸会意,躬身再拜:“启奏陛下,西都州牧乃是天授四十八年由陛下亲派,宛陵太守,是天授五十年的进士,由吏部依制循例调拨赴任,至于鸠兹县令一职,亦属此例,由吏部考功司核定后委派。”
瀛宣帝指着散落的奏折:“今日这些折子是谁拿来的?”
“回陛下,是由内奏事处的官员依规呈送。”
韩璟带着半张面具,一直沉默旁观,他忽然淡淡开口,那声音嘶哑难辨:“陛下,臣听闻一趣事,去岁江侍郎寿辰,内奏事处官员,十之**皆备厚礼登门。”
江笑庸闻言,面不改色,转向韩璟方向微一欠身:“太师明鉴。内奏事处礼尚往来之风确实颇盛,此乃陈年旧习。据下官所知,诸位大人生辰之时,他们亦都有送礼。”
他巧妙地将送礼转化为礼尚往来之风和旧习,轻描淡写地将矛头引开。
瀛宣帝冷笑看向赵承恩:“好一张利嘴。”
赵承恩得了示意,脸上堆砌起怒容,喝道:“江大人,鸠兹暴乱造反,假县令残杀无数贵族子弟,宛陵太守知情不报!若非真县令拼死逃至西都,向西都州牧负荆请罪,州牧上奏已备棺待罪,你与你的同党还要瞒到何时?你一个三品侍郎反而连他也不如!”
江笑庸目光扫过赵承恩,没有立刻回应。
他顿了顿道:“宛陵太守由吏部任免,他欺君,等同于吏部失察,吏部失察就是臣失职,此臣罪一。”
“内奏事处官员送礼攀附之风盛行,臣本应劝诫,却因遵循旧制,视而不见,此臣罪二。”
“无论西都州牧呈递信件内容是何等狂悖之事,由此二罪,臣已难逃其咎。州牧既已备棺待死,”江笑庸说到这里,这才敢抬头看瀛宣帝。
皇帝脸上无喜无怒,他复又垂眸,语带悲怆:“臣无非也备下一口棺材,伏诛罢了。”
吏部尚书许众晦原本一直恭敬地跪伏着,此刻听闻,身体猛地一颤,惊愕地抬起头,看向江笑庸。
备棺等死?!束手就擒?这是唱的哪一出?
江笑庸未理会许众晦的目光,他矛头直指赵承恩:“宛陵太守欺上瞒下,伙同鸠兹假县令残害朝廷命官与勋贵子弟,罪不容诛!若任命他上任的吏部同僚是其同党,助纣为虐,那批复奏折的陛下是否也要被赵公公问责?!”
赵承恩作势要跪地,瀛宣帝道:“你个老狗,身子跪坏了,谁来伺候我?”
一旁的小太监连忙扶起赵承恩。
赵承恩微微躬身:“陛下饶命,江大人巧言令色,颠倒乾坤,将自己为同党之事摘得一干二净,请陛下明鉴!”
瀛宣帝指着江笑庸,手指因激动而颤抖着,若有所指,“朕的朝堂被你们把控,你们那点心思,朕丝毫不怕!”他激动的发出一阵狂放的大笑。
许众晦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膝盖一软,险些没跪住。
皇帝和赵承恩这一唱一和,绝非仅仅针对一个江笑庸。只是不知,他这个吏部尚书是否也要一同被架在这火上烤。
他脑中飞转,思忖脱身之策,却听身后江笑庸再次开口。
“臣是天授三十八年的进士,天授四十二年,臣蒙圣恩,任吏部司主事,掌文官选授,至天授五十年,一路仰赖陛下天恩,拔擢至吏部侍郎。”
江笑庸抬起头,目光恳切,直视着龙椅上的瀛宣帝:“陛下您本就是千古圣君,理应享受天下臣民,无条件无底线的拥戴和臣服,若非要论臣的靠山,也只能是陛下!”
瀛宣帝脑中轰然一响,竟怔在龙椅之上。
阶下的大臣们显然也都被江笑庸这番抗言震服了,不看好江笑庸的许众晦也被大殿里传来的声音,激动得热血沸腾!
他双手握拳,江笑庸这番辩白和表忠,无懈可击。
赢了。
瀛宣帝慢慢收回目光:“赵承恩。”
“奴婢在。”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承恩的小脑袋还没能跟上瀛宣帝的思维,连忙再次叩首:“陛下,事关朝纲,宁错杀也不要放过……”
江笑庸以退为进:“那微臣只能下诏狱……”
“你想去诏狱,现在还早了些,” 瀛宣帝咳嗽着打断,“都起来吧。”
江笑庸等人谢恩起身。
“赵承恩牵头,江笑庸,韩太师,刑部,大理寺,凝真院。”瀛宣帝像报菜名一样,报出一连串的人名和衙门。
“去查!去查宛陵太守的靠山和同党;去查,是谁的手,伸到了朕的内奏事处,让一个四品州牧的折子直接送到朕的面前!”
江笑庸看向韩璟,韩璟若无其事的听着瀛宣帝下诏,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奴婢领命。”赵承恩心中惊疑不定,却只能先应下。刑部大理寺尚可理解,凝真院的方士负责炼制长生药,虽一直失败,但仍深得圣恩。
不管瀛宣帝如何宠爱这些方士,也不至于让他们和查案有牵连啊,真是圣意难测!
此时,兵部尚书苏舜卿跪地奏道:“陛下,鸠兹暴乱致其他都城人心惶惶,有心之人蠢蠢欲动,欲激发民意,恳请陛下速颁抚恤之策,以安民心。”
“朕召你来,正是为此事。”瀛宣帝揉揉太阳穴,倦态更显,“又是个耗银子的窟窿!那户部天天跟朕哭穷,你们有何见解?”
三公如同摆设,除韩璟外皆缄默。
江笑庸死里逃生,兵部非他管辖,多说多错,他垂眸看地。
许众晦两眼放空,置身事外。
瀛宣帝一声冷哼,给出粗暴的解决方案:“调地方驻军精锐,武力弹压。”
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要钱没有,想其他法子。
苏舜卿心知此事无银难行,硬着头皮道:“陛下,兵部可以负责统计、核实有功或需要抚恤的将士名册,包括老弱伤残。若户部实难拨款……抚恤标准可以降低。赐粮、赐铜子、免赋役,交由地方施行。”
瀛宣帝眉头一皱,顿时不悦。
韩璟与之共事几十年,早已摸清了瀛宣帝的脾性,他打趣道:“陛下,大军一动,银子如流水,户部那几位又要在朝议时哭天喊地。”
“说的是,”瀛宣帝一想起户部尚书姚错就头疼。
姚错之父,是他潜邸时的恩师,因抢着喝了先帝赐给他的一盏茶水,被毒死。
瀛宣帝心怀愧疚,姚错中进士后,直接封他做了户部侍郎,几年后原尚书致仕,姚错便顶了上去。
“赵承恩,宣姚错进宫。”
“奴婢领命。”
此番议事一直持续到了宫门闭合,同一时刻,与颓败的鸠兹不足百里之处的和县,灯火通明。
六米高的双层花棚,棚上密布新鲜柳枝,棚顶正中竖起一个丈余高的老杆,绑上长挂爆竹等设彩。
十几名头戴反扣葫芦瓢的打花者,有男有女。他们迅速跑至花棚下,用下棒猛击盛有铁水的上棒,一棒接一棒,一人跟一人,往来于熔炉和花棚之间。
一棒铁花冲天而起,另一棒接踵而至,铁花飞溅如同金丝构成的花雨,更似星河倒泻。
打花者一个接一个的高吟着颂词:“铁花献瑞,天降百福,国泰民安,百业兴旺,平安康健,前程似锦,万事如意,金玉满堂,吉星高照......”
江兰屿独立于喧嚣人潮之后,感受着这片灼热的人间烟火。
“这位......哥哥......”一个卖花的小孩挤到他身边,从花篮中拿出一只红艳艳的彼岸花,“花是刚采的,今天铁花献瑞,买枝福气送给自己吧。“
花红得纯粹,每一片花瓣都微微卷曲着,这花喜生长在溪边水润的潮润石缝中。
小孩裤脚鞋袜尽湿,在秋夜里冻得微微发抖,那花瓣卷曲的形态,让江兰屿蓦然想起君绾玉发簪上的纹样。
他接过花,递出一枚铜钱。卖花的小孩道谢跑开。
一个端着破碗的乞丐凑到江兰屿跟前,盯了他片刻,抖着手哀告:“行行好,帮帮忙吧……”
看着乞丐的手一直在抖,江兰屿犹豫了一瞬,帮他端了一会儿。
乞丐瞪大了眼睛,挤出的泪水僵在眼眶,江兰屿摆摆手:“不必感动,举手之劳。”
乞丐不理解江兰屿的行为,他一把抓住破碗往回拽,却发现无论怎么用力,那碗在江兰屿的手中纹丝不动,他只得双手都抓碗,使出了吃奶的劲。
江兰屿皱眉:“你这是做什么?不是需要我帮忙吗?”
“有病吧?”乞丐气急败坏。
“你也看出来我有病?这才过了几日,在鸠兹受的伤怎么可能好的这么快,我都这样跟她说了,她还说我的伤已大好。”江兰屿一边说着一边毫无征兆的松了手。
乞丐猝不及防,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倒,铜板叮当洒落一地。
“晦气!撞上个疯子!”乞丐骂骂咧咧,慌忙捡钱。
江兰屿不再理会,将碗放在地上,绕过人堆朝不远处的君绾玉走去。
人群愈发拥挤,将他裹挟其中。他费力地拨开人流:“劳驾,借过。”
旁边一个姑娘礼貌的摘下了面纱。
江兰屿瞥她一眼,语气疏离:“姑娘,麻烦让一让。”
姑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迅速戴回面纱,冷声道:“你的花别蹭到我了,我花粉不适。”
在这尴尬之际,四周爆发出震天喝彩。江兰屿循声望去,见打花者已退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提着铁网走出。
铁网被编织成了球形,内中炭火明灭,黑夜中,那人摇晃着铁网,炽热的炭火在网中飞旋,激射出比铁花更密集的万千火星。
“快看!火除邪祟!” 有一个孩童不由自主的高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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