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江煦明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零嘴儿。
桌案上,鎏金银竹节熏炉烟雾缭绕,模糊了程梘禾精致的眉眼,她目光始终落在膝头的账册上,未曾抬眼看江兰屿一眼。
地上狼藉已被手脚利落的仆妇迅速清理干净,郎中收了药箱,只吩咐道好生将养。
果然,那未醒的借口,不过是敷衍江兰屿的说辞。
月桦递了个眼色,下人们便都退了出去。
江兰屿心知肚明程梘禾因何震怒,这些年,她遍寻名医,汤药不断,却始终未能有孕。
他将茶杯放在程梘禾手边,跪下行礼道:“求母亲宽恕。”
程梘禾手臂一挥,那杯新茶应声落地,滚烫的茶渍溅到他的衣摆上。
江兰屿仿佛未觉,将早已准备好的锦盒,双手捧过头顶:“回府途中,儿子见这兔毛雪白柔软,便托人制了暖手壶。母亲冬日畏寒,正好合用。”
月桦上前,熟练地打开盒盖仔细查验,才递到程梘禾面前。
程梘禾指尖随意拨弄盒内的兔毛,触感确实舒适。
她膝下空虚,好容易说服丈夫江笑庸过继同宗之子为嫡子,偏这孩子尚小,所谓天伦之乐遥不可及……思及此,程梘禾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动些许,语气也缓和下来:“你有心了。”
她将帕子递给月桦,月桦会意,上前扶起江兰屿,用帕子按拭他额角的伤口。
程梘禾仿佛才记起他还跪着,幽幽叹道:“人老了,竟忘了你还跪着。”
“母亲在忧心何事?儿愿为您分忧。”江兰屿顺势问道。
程梘禾揉着额角,语气复又尖利:“我无所出,明儿又小,偏你样样不如江煦泽,不得老爷器重,你能替我分什么忧?”
“屿儿无能。” 江兰屿再次熟练地跪下,姿态驯顺。
“罢了,”程梘禾不耐地摆摆手,“说说你此行见闻吧。”
江兰屿拣了些路上的要事,简明回禀。
江煦明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凑到桌边。程梘禾抱起他,一入母亲怀抱,那小人儿便似得了依仗,小手一挥,将案上果盘扫落,抓起一个滚落在桌面的果子便狠狠砸向江兰屿!
江兰屿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动作,微微侧身,那果子擦着他肩头飞过,落在地上。
“昨日你父亲来,说你课业除了马术,其余皆不堪入目!你是怎么在读书的?” 程梘禾怒火重燃,眼中厌弃毕露,“虽说江煦泽早你几年启蒙,但你不至于比他差劲这么多吧?比他差也就算了,江桑落,江桑华两个女流之辈,你也读不过!真是个废物。”
“老爷另请了先生,你这段时日,不必再去学堂了。”
江兰屿顾不得膝下碎瓷,急切跪行两步,窘迫恳切道:“儿子进学不过两年,课业确不如兄长与两位姐姐精进,下学后儿子定当悬梁刺股,加倍用功,争取不丢您的脸面!回来路上,兄长提及林小姐与林少爷不日将到访府中,儿子刚好给他们腾出学堂的位置来,一切听父亲母亲的安排。”
程梘禾目光微闪,瞥了眼角落的铜壶滴漏,竟已近午时:“难得你一心向学,我便再去帮你向老爷求情,你回去吧。”
江兰屿默不作声,仔细将地上较大的碎瓷片拾起,用外衫下摆兜住:“恐有细碎残渣,母亲稍后遣人仔细清扫再用膳,儿子告退。”
他躬身退出,背影消失在门外。
月桦唤人将江煦明送回了自己的屋子,婢女悄无声息地进来,将地面彻底清理干净,十愿轩又恢复了往日的井井有条。
月桦轻声劝道:“老爷膝下几位公子小姐,四少爷还算孝顺听话,姑娘大可对他和善一些。”
“你要我如何和善待他?!” 程梘禾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蹭的一下火气就上来了。
“诸家姐妹的孩子虽非我亲生,但再怎么说也是老爷的骨肉,他江兰屿就不配与之相提并论,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他娘李杋离,李杋离和她的娘一样是个不守妇道的骗子!”
程梘禾胸膛剧烈起伏:“可怜我伯父,那么善良的人,至死都不知他视若珍宝的独女,竟是李幼澄和别人的野种!我爹明知道李杋离跟我们程家毫无血脉关联,却因对伯父那份愧疚,把毕生心血都倾注在她身上。娘去的早,爹为了李杋离,却事事让我忍让于她……”
程梘禾紧咬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要将她与李杋离童年所有温情的记忆彻底碾碎。
“从前和她好,只当她是伯父血脉,即便姓李,也是我程家人,让也便让了,我心无怨气,现在可不同了,我既知她是个冒牌货,凭什么还要给她好脸色?她配吗?!”
“她要的,即使我不喜欢,我也要都抢走!”
月桦默然,她记得程梘禾未出阁时,与李杋离也曾姐妹情深,虽偶有争执,但最后都会和好如初。
后来态度陡变,她只当是姑娘长大,愈发嫉恨程爝将军对李杋离的偏宠。今日方知,根源竟是这石破天惊的身世秘密。
现在听程梘禾道明原因,想来二人决裂是因那时候程梘禾得知了这一秘密。
门外有人轻唤了声:“夫人。”
月桦绕开屏风去开了门,六七个婢子端了饭菜,手脚利索的布置妥当。
满桌珍馐,程梘禾依旧毫无胃口:“清樾和疏庭……两年未见了,他们何时能到?”
月桦算了算日子:“大公子和五小姐研学两年,定是也想念姑娘的。方才得信,此刻正在将军府陪侯爷用膳,若侯爷不留宿,晚间应能过来。”
今年,程爝被瀛宣帝封了武安侯。
程梘禾“啪”的一下摔下玉箸,怒道:“不必了,老爷什么想法我都心知肚明。当初我想将江煦泽过继名下,他借口孩子小怕扰我,自己养着,如今我爹封了侯,年事渐高,这爵位终归要落我头上,他倒想让我现在过继江煦泽了?”
她冷笑道:“真是白日做梦!我偏要过继个同宗的孩子恶心他,明儿尚小,江兰屿不去学堂,那不正好便宜了那两个姨娘的孩子。”
“你去告诉江兰屿,”她眼中闪过厉色,“他就是块榆木疙瘩,什么也做不了,也得给我在学堂里盯着!绝不许三姑娘单独与疏庭相处!”
“姑娘,消消气。”月桦盛了一碗汤药递上,“大公子和五小姐心里都有分寸,若非您在,江府这些人,哪有机会攀上九牧林氏的门楣?”
程梘禾闹起小脾气,扭过头去,赌气道:“不喝。”
月桦舀起一勺,轻声哄劝:“您这几日胃口不好,我特意问了郎中,新添了几味开胃的药材,又不损药性,这新药方可是家主在东都寻了名医求来的,姑娘,想要有孕,这药……不能停。” 她自小伺候程梘禾,深知主子此刻不过是闹孩子脾气。
月桦自小伺候程梘禾,知道她现在在闹孩子脾气。
程梘禾神色软了几分,透着深深的疲惫与不甘:“爹娘只我一个,若不是想要程家血脉延续……谁愿受这份罪,喝这些苦药……”
月桦伺候程梘禾喝完药,门口恰好传来脚步声,她快步走出,佯装惊讶:“老爷来了?夫人定会很高兴,奴婢这就去叫夫人……”
江笑庸挥手止住她,朗声笑道:“老远就闻见夫人这里的饭菜香了。”
他才绕过屏风,一个杯子朝他脚边摔了过去。
月桦忙上前打圆场:“夫人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少一个杯子,这套茶具算是又废了。”
程梘禾看着江笑庸冷笑:“我今日可是不小心废了三套。”
江笑庸浑不在意,吩咐身后随侍的木涯:“依稀记得去岁除夕,陛下赏赐了一套青花瓷撩云盏,上月,库房新入了一套白梅泼雪茶具,着人去取了,都给夫人送来。”
他走到程梘禾身边坐下,桌上菜肴几乎未动,月桦已机灵地布上两副新碗筷。
江笑庸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打开,里面是三道精致小菜,他一道一道摆上桌,夹起其中一道菜放入程梘禾碗中:“风满楼新来了个东都厨子,记得你未出阁时最爱岳母做的这几道菜,尝尝,可有些旧时味道?”
程梘禾神色明显松动,不再冷着脸,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对月桦道:“去把爹送的那坛竹叶青挖出来。”
月桦心知,夫人这气算是消了大半,不得不承认,江笑庸哄人还是很有一手的。
她与木涯悄然退出,将空间留给二人。
“老爷下朝后从姨娘那边过来的?” 月桦低声问木涯。
木涯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摇了摇头。
“老爷今日过来,未着朝服。”
木涯还是倔强的摇头。
月桦目光扫过他靴边:“十愿轩可没有花,二姨娘一石庵的菊花谢了不少,老爷脚底亦有踩碎的花瓣。”
木涯终于不再嘴硬,点了点头,补充道:“大人去查大公子课业,故在一石庵换了便服,姨娘留饭,大人未应,来了夫人这里,你别因此在夫人面前告大人的状。”
他一向寡言,此刻破例解释,显是怕月桦在程梘禾面前给江笑庸上眼药。
“嗯,晓得了,不用替老爷解释,一会有人将酒送来,我去小厨房加几个热菜,这里劳你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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