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所有人动作都是一顿。
安嫔猛地站起身，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喜悦，随即强自镇定下来，下意识地抚了抚鬓角，又低头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襟，“可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小太监喘着气，“奴才看得真真儿的！”
“快！”安嫔立刻转向锦书，“把这里赶紧收拾了！玉簪，去取本宫那身景泰蓝的宫装，要配山梗紫的披帛！”
殿内立刻忙碌起来。宫女们手脚麻利地将丝绸搬走，擦拭桌面，整理略微凌乱的角落。
安嫔对锦书道：“给本宫看看妆容可还妥当？”
锦书仔细看了看，低声道：“娘娘仪容万方，只是口脂淡了些。”说着，极快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胭脂盒，用指尖蘸了点，轻轻点在安嫔唇上抿开。
安嫔对着旁边鎏金屏风模糊的影象照了照，定了定神，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垂手站在角落的苏挽晴身上。
“挽晴，”安嫔开口，“你留下伺候茶水。”
苏挽晴立刻屈膝：“是，娘娘。”
安嫔转身快步进了内室更换衣服。
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和太监的通报声。
安嫔立刻领着锦书和玉簪等大宫女迎至殿门口，其余宫人皆已迅速退至殿内两侧，垂首屏息，跪倒在地。
苏挽晴跟着众人一起跪下，头深深低下。她能听到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道平和的男声：“都起来吧。天热，不必多礼。”
安嫔：“谢皇上。”
玄色的袍角从苏挽晴低垂的视线里掠过。
“朕今日刚出南书房，想起有些时日没来看你，便进来坐坐。”
他在正中的榻上坐下，目光随意地扫过殿内。
安嫔起身，在他下首的绣墩上侧身坐了，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皇上记挂着臣妾，是臣妾的福气。只是天气炎热，劳皇上走这一趟，臣妾心中不安。”
“近来身子可好？”
“劳皇上挂心，臣妾一切都好。”安嫔柔声应答，“皇上近日忙于政务，也要当心圣体。”
“嗯。”皇帝应了一声，目光随意扫过案几上摊开的画和笔墨，“在作画？”
“闲来无事，胡乱涂几笔，让皇上见笑了。”安嫔忙道。
“朕看看。”皇帝起身走到书案前。安嫔立刻跟上。
皇帝看着案上未完成的画，是一幅水墨兰草。他看了一会儿，道：“笔力稍弱，但意境尚可。”
安嫔脸上掠过一丝羞赧：“臣妾愚钝，不及皇上万分之一。”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沉水香细细的烟雾袅袅升起。
安嫔给锦书使了个眼色。
锦书会意，微微侧头，向苏挽晴的方向低声道：“上茶。”
苏挽晴接到命令，垂着头，退向侧殿的茶房。
茶房里，热水一直是备着的。量出雨前龙井，水温控制在八分烫，快速而平稳地沏好第二遍，将茶汤倒入天青釉瓷盏中。
苏挽晴端着描金漆盘，再次步入正殿，始终低着头，目光只及自己前方三尺地面，走到帝妃座前，稳稳跪下，高举茶盘过头顶。
皇帝目光随意地扫了过来，让她头皮发紧。
“皇上请用茶。”
皇帝并未立刻去接，似乎还在想着别的事。片刻后，他才伸手端起茶盏，指尖无意间碰到了苏挽晴托着盘底的手指。只是一瞬，却让苏挽晴从指尖到心尖都绷紧了弦。
苏挽晴像是被烫到一样，极力克制才没有缩手，保持姿势一动不动。
皇帝似乎全然未觉，揭开杯盖，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浮沫。他垂眸看着澄澈的茶汤，氤氲的热气柔和了他冷峻的轮廓。他啜饮了一口。
苏挽晴低着头，缓缓起身，准备依礼后退。
“这茶……”皇帝忽然开口。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安嫔紧张地看向皇帝。
“是雨前龙井？”皇帝问，他几乎到每一个有雨前龙井的妃嫔那里喝到的都是雨前龙井，只找找话罢。
安嫔笑道：“是今年的雨前龙井，知道皇上喜欢，臣妾一直留着。”
“沏得也好。”皇帝又喝了一口，淡淡的评价了一句，便将茶盏放下了，“费心了。”
安嫔脸上顿时露出欣喜的笑容，仿佛得了天大的夸奖：“皇上喜欢就好。臣妾宫里这几个丫头，别的不行，也就这点泡茶的手艺还能入眼。这是宫里新来的小宫女，叫挽晴。看着还算伶俐，臣妾便让她在身边学着伺候茶水。挽晴，还不见过皇上。”
苏挽晴依言再次叩首：“奴婢挽晴，叩见皇上。”
“挽晴？”皇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平淡，却让名字在他唇齿间绕了一绕。他目光落在她低垂的脖颈上。
“抬起头来。”
苏挽晴依言缓缓抬起头，视线依旧垂落在地面上。
皇帝打量着这张明丽鲜妍甚合心意的脸，下意识捻了捻刚才被碰到的手指，安嫔一开口他便已明白了。
只是如果幸了宫女，日后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宫女爬床，到底不合宜。
“这名字可有来由？”安嫔宫里除了锦书和玉簪便都是花名，皇帝不觉得这是安嫔起的名字。
“禀皇上，奴婢是幼时家父所取，取挽住晴日，留住光阴之意。”
其实并非如此，是‘欲登塔级挽晴云’。
皇帝不置一词。
过了片刻，皇帝才淡淡开口：“年纪虽小，规矩倒还周全。起来吧。”
苏挽晴起身，垂手躬身，一步步安静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皇帝似乎并未再多注意她，转回头对安嫔道：“朕前日得了一幅前朝古画，似是仿李思训的笔意，有几处看不太分明。记得你于鉴赏一道还有些心得，明日朕让太监送过来，你帮着瞧瞧。”
安嫔受宠若惊，连忙应道：“臣妾才疏学浅，蒙皇上不弃，定当仔细观摩。”
皇帝点点头，又随口问了些宫中日常用度可足、夏日冰例是否够用等闲话。
安嫔一一应答，语气愈发松快了些。
约莫一炷香后，皇帝似乎没有再多留的打算，他站起身：“朕还有奏折要批，你好生歇着吧。”
安嫔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立刻掩饰下去，起身恭送：“臣妾恭送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抬步向外走去。经过苏挽晴身边时，脚步似乎未有丝毫停留。
直到玄色的衣角彻底消失在殿门外，安嫔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弛下来。
她依旧坐在绣墩上，目光落在皇帝方才用过的茶盏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刺绣。锦书对玉簪使了个眼色，玉簪立刻上前，轻手轻脚地收拾了茶盏。
锦书走上前，低声道：“娘娘，皇上……似乎并没多留意。”
安嫔摆摆手，打断她：“本宫知道。皇上若是那般轻易就被美色所动，如今后宫也远不止我们这十来个人了。”
皇帝登基已有十四年，后宫算上皇后统共才十八人，当然，历史上有些皇帝的妃嫔更少，但绝大多数都还有围房宫女之类睡了但没有名分的，当今却从没有过，这样一看数量就极少了。
她沉默片刻，又道：“不过……他至少让她抬头了，还问了一句名字。总算……不是全无痕迹。”
她终于将目光转向苏挽晴：“你过来。”
苏挽晴依言上前，重新跪下行礼。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安嫔问道。
苏挽晴低着头，声音平稳：“回娘娘，皇上天威之下，奴婢不敢妄加揣测。奴婢只知恪守本分，做好娘娘吩咐的差事。”
“恪守本分……”安嫔重复了一遍，语气莫测，“你方才，做得确实还算本分。起来吧。”
“谢娘娘。”
安嫔对锦书道：“把那对双鱼合莲银镯取来。”
锦书很快从内室取来一个锦盒，打开递给安嫔。安嫔取出镯子，银光闪耀。
镯上刻有两尾鱼儿首尾相衔，环抱成一圈圆满，一尾溯流仰首，衔住初绽芙蕖，一尾俯身探渊，轻触半卷荷钱。双鱼逐浪而游，莲舟枕月而眠。
“赏你的。”安嫔将镯子戴在苏挽晴手上，“今日你没出差错，也没失了分寸，该赏。”
苏挽晴行礼：“谢娘娘赏赐。”
安嫔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忽然觉得，这个十五岁的小宫女，或许比她想象的要更有定力。
“都下去吧。”安嫔挥了挥手。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无声地行礼，鱼贯而出。
苏挽晴也躬身退出正殿。走到廊下，她将那对分量不轻的银镯小心收入袖中，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回到茶房，负责茶水的另一个小宫女木犀正在收拾茶具，见她进来，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动作明显慢了些。
“皇上走了？”木犀小声问。
“嗯。”苏挽晴拿起一块干净抹布，开始擦拭方才用过的茶盘。
“皇上有没有说什么？皇上是不是特别威严？”
木犀刚十五，也不过三等宫女，负责茶水，但奉茶是轮不到的，从未见过皇帝，只凭着传言想象，是以十分好奇。
苏挽晴动作不停：“娘娘让我奉茶，皇上循例问了一句。”
“哦……”木犀有些失望，又不死心，“那皇上有没有……”
“木犀。”苏挽晴有些无奈，打断她，“主子的事，不是我们该议论的。赶紧收拾吧，一会儿姑姑该来检查了。”
木犀讪讪地闭了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但眼神仍时不时好奇的瞟向苏挽晴。
傍晚，回到下人房，同屋的几个宫女看她的眼神都已不同。
幽兰凑过来，压低声音：“听说娘娘赏了你好东西？”
苏挽晴从袖中拿出那个小锦盒，打开给她看了一眼。
同屋的另外两个小宫女也探过来。
幽兰咂舌：“好漂亮啊，一定值不少银子！娘娘可真大方。”
她碰碰苏挽晴的胳膊，“快说说，皇上到底什么样？是不是真跟画里的神仙似的？”
苏挽晴收起盒子，摇摇头：“天威赫赫，我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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