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崔尽忠引赵俨入殿。
赵俨本欲禀报玉门郡王之事,瞥见案边的舒窈。
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上首萧承璟瞧略一沉吟道:“姜卿先退下。”
舒窈依言退出殿外。
殿门轻掩,赵俨这才上前一步道:“陛下!宇文博借陛下恩待姜氏一事,散布谣言,蛊惑人心……”
赵俨喉结滚动,想起谣言里那句色令智昏,身子猛地一矮,双膝重重砸在地上,豁出去道:“将士们血染黄沙,非战之罪,实因……”想到那些因谣言乱了阵脚而枉死的将士们,他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姜氏身份敏感,还请圣虑裁断,以绝悠悠之口,以慰将士英灵!”
“宇文博……”这个名字从萧承璟齿间细细碾磨而出,浸满寒意。
良久,他起身,俯视着赵俨,眼底墨色深不见底的墨潭:“赵俨,你身为朕之骁将,不思为袍泽雪恨,反被谣言乱了方寸,问朕如何裁断一个女子?”
赵俨俯首。
头叩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再抬起时,额上泛起红痕。
他眼底痛楚烧灼,声音嘶哑:“陛下训斥的是!臣……愧对袍泽!”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但求陛下……为枉死将士赐一道明旨,以稳军心!”
“你让朕杀女人立威?”萧承璟右掌狠狠掼在御案上,笔墨纸砚齐齐惊跳起来,“玉门早已是瓮中之鳖,断了他们的药材粮草,耗死他们便是!何须用这等下作手段!”
“至于军心。”他伸手一扶震得歪斜得笔山,“朕自会开内帑抚恤阵亡将士家小。”
殿门外,舒窈听得殿内砰得一声巨响。
下一瞬,殿门便被开启。
赵俨面色铁青地从殿内出来,看也未看舒窈一眼,一阵风似的掠了过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舒窈见赵俨行色匆匆,加之萧承璟一反常态地打发她出来。
两下里一合计,她便心如明镜。
二人所谈,十有**是晋国余孽作乱之事,且这祸事闹得还不小。
如此看来,萧承璟对晋地的掌控,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稳固……
舒窈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
念头纷杂,忽听耳边一声:“姜娘子。”
舒窈猛地回过神来,抬头一看。
崔尽忠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跟前,脸上堆着那惯常的笑,躬身道:“劳烦娘子入内伺候。方才陛下下了旨,明日一早启程回营,奴才得去张罗车马仪仗等杂事,片刻耽误不得。”
舒窈本就不抱希望,崔尽忠会轻易放她脱身,乖顺地进了殿内。
唯一懊悔的就是,赵俨出来得太快,她都没看清殿外侍卫多少,站的什么阵势,拿的什么刀戟。
默然站回案旁,舒窈面无表情地捏起墨块,在砚池里转圈。
那厢萧承璟提起朱笔,在砚边顺了顺笔锋。
目光掠过她研墨的手,只一瞬便别开。
喉结微动,他低叹道:“行宫虽好,终非久居之地……”
说罢,目光已飘向窗外,再无着落。
舒窈恭恭敬敬地应了声:“臣女明白。”
实际心里早就乐开了花,终于不用天天对着萧承璟了!
她急急抿住唇瓣,这才没让窃喜在嘴角荡开。
萧承璟瞧她长睫底下溢满了狡黠的光亮,既不舍得拆穿又不甘于疏离,添道:“晋都余孽既清,朕不拘着你。往后晌午,朕许你出文书院走动散半柱香。”
舒窈明知这恩典多半不简单,唇角弧度却怎也压不住。
“谢陛下恩典。”她应道。
萧承璟见她这般欢喜,眉心微蹙,语气透出些许落寞:“你就没有旁的话想同朕说?”
“自是有的。陛下允臣女外出走动,说明陛下信任臣女。”舒窈眼波流转,笑靥如花,像是真的相信萧承璟十分信任她。
末了,不忘感谢领导对她的认可:“臣女感激涕零,定当竭心尽力整理文书,不负陛下恩遇!”
萧承璟听出她的明褒暗贬。
一面自我安慰,她是在晋国受尽磋磨,才养成这般对谁都防备的性子。
一面心生惆怅,若是他掌权再快些,她此刻防备是否会少些?
归途上,蹄铁笃笃。
一声声,单调而闷沉,搅得人心烦意乱。
萧承璟眼睫微抬,目光从舒窈裙裾边沿缓缓往上撩,快要触及她脸胖时,却又倏地垂落,嘴角不自觉地往上弯了弯。
车厢里统共就两个人,萧承璟看过来,舒窈岂有不知?
偏生这方寸之地避无可避,她只得在暗中叫苦。
救命!什么时候才能到文书别院?
“姜卿。”萧承璟这一声唤,打破了车厢里的滞闷。
舒窈不得不抬起眼睫,迎上他目光。
但见他手腕轻转,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印,稳稳拖在掌中。
“此物,物归原主。”他抬手,将焐得温热的铜印递了过来,眉眼含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晋仆祖孙,朕已命赵俨放了。”
舒窈不敢直接取过密押,便虚捧起双手,等他把物件放落。
尚带余温的铜印被他压入掌心,舒窈心头似冷风吹过。
又是归还密押,又是放走鲁伯祖孙,萧承璟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她按下疑虑,摆出恭敬姿态道:“陛下明察秋毫,替臣女洗清暗通余孽的罪名,臣女……拜谢圣恩。”
说罢,作势要拜。
“不必。”他轻哼出一声低笑,挑了挑眉梢,慢悠悠道,“朕记得姜卿说过想做个富贵闲人,纵情山水,逍遥自在……”他将车窗推开一道缝隙,目光随之投向窗外,“你瞧,眼前便是现成的山水,景致倒也算得上清幽……”他噙着捉摸不定的笑意,望向她,“何不……就此伊始?”
舒窈很想说:“不是不想玩,只是不想跟你玩,抱歉。”
可惜十五年的寄人篱下,早已教会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只得抿嘴一笑,垂眸道:“陛下说笑了。不过是少不更事时几句痴语,怎劳圣心记挂至今?如今梁礼和谈在即,臣女万不敢因一己私念,耽误了陛下返程的正事。”
意料之中的推拒,萧承璟不为所动,拍了拍窗棂,说了声:“停车。”
他起身,腰间玉佩下的流苏随之一荡,从她膝头滑过。
他大步走至车外不远的老树下,朝一旁的崔尽忠摊手道:“匕首。”
崔尽忠不知从哪变出一柄短刃奉上。
萧承璟右手握定刀柄,因左臂带伤不便,崔尽忠替他褪了刀鞘。
他扬手,将匕首抛向半空。
寒光在暮色中划了个漂亮的银弧,又稳稳落回掌心。
他反手向树干刻去,才刻出一个宝盖头。
舒窈心中便咯噔一下,完了,全完了!
萧承璟该不会要刻窈窈到此一游吧?!
她抬手掩面,只盼眼前种种是她的幻觉。
可那刻木声极是清脆,咔嚓咔嚓,声声入耳。
逼着她认下,眼前这尴尬得要死的一幕,是真实存在的。
不知过了多久,刻木声终于停歇。
舒窈脸上烫如烙铁,更不肯将手挪开,便漏开指缝里觑去。
果然。
树上刻着窈窈到此一游六个大字。
登时,她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在心底暗叫。
这也太社死了吧……
萧承璟原已将匕首送入刀鞘,忽又撤了出来。
转头对崔尽忠低声道:“去将车窗合上。”
待窗扉严丝合缝地掩上后,萧承璟举刃向树,在窈窈到此一游前,又凿下两个新字。
终了,树上赫然刻着阿景和窈窈到此一游。
中间的和字,被他以蛮横的笔划,硬挤进阿景与窈窈之间的窄缝里,突兀得紧,也霸道得紧。
他偏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她是他的。
登车时,萧承璟眉眼舒展,唇角含笑,一副近乎稚气的畅快模样。
年少年时求而不得的珍宝,如今终被他攥在掌心。
舒窈却只盼马车能行得快些,再快些。
真到文书别院时,夜色已然四合。
舒窈道了声臣女告退,便匆匆躲入卧房。
门扉方合,她便俯身探向床底,于雕花木板背面细细摸索,倏地抠出那柄毛笔制成的拉锯。
转身推开床边小窗,锯了起来,越锯越起劲。
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赶紧锯!赶紧逃!
不过转眼的功夫,连着咯噔两声轻响。
木棂格子断了两根。
她抬手抹了下额角细汗,觉出几分畅快。
照这个进度,再过五天,就能全锯完了。
翌日,来交接舒窈所抄文书的,是个面生的小黄门。
见来人不是崔尽忠,舒窈心下微诧,本欲开口问询两句,
转念一想,这小黄门也只是个底层打工人,哪里知道上头的事?问了也是白问。
再一想,崔尽忠不来也好,省得她见了,又想起行宫的尴尬。
她咽下话茬,默默交了文书,却听那小黄门笑吟吟开口道:“圣上旨意,许您上街。娘子不出去走走?”
舒窈这才想起昨天萧承璟是说过许她外出走动,忙道:“多谢公公提点,劳您在前引路。”
小黄门抱了文书在前引着,舒窈紧随其后,一路畅通出了偏门。
她本欲往巷口大街行去,才移步。
随行的四名兵卒,出列一卒,拦在她跟前。
舒窈暗叹了一声,转身朝巷尾走去。
既然上不了街,那就拐进巷尾看看,窗棂的锯缝从外面看是否明显。
正要拐弯时,巷口一群孩童嬉笑跑过,嘴里嚷着歌谣。
“金丝雀,笼中娇,晋人泪,沟渠抛,梁人宴,笙歌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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