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别院,西厢房内。
望着堆积如山的纸页,舒窈心底的嘲讽咕嘟咕嘟直冒泡。
她是命里缺班,还是怎地?
穿越成公主也躲不过当文字搬运工的命运。
喉间逸出一声短促的气音,算作叹息。
舒窈眼波流转,打量起这方新囚笼。
一盏铜灯台,一套榆木桌椅。
桌案左右各杵着的一名赵俨派来的健壮仆妇。
舒窈心下冷笑。
格子间差,老板更差。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案左侧的健妇,见舒窈神思恍惚。
按捺不住,大手一抬,食指叩在摊开的卷册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舒窈不得不收起心思,捻开一册泛黄卷宗。
麻木地读着,像扫描一堆无意义的代码。
无意间,一行不起眼的小注映入眼帘:
……北向三十里,抵青石渡口,接鹿肠小径,可通邻县……
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
指尖微不可察地快了几分,又翻一页:
……本县西枕伏牛山,有羊尾沟斜插其中,樵夫常行……
再一页:
……栖霞岭东麓,有废弃盐道,临海……
青石渡口……鹿肠小径……伏牛山……羊尾沟……栖霞岭……盐道……
一串串再寻常不过的地名,冷不丁地激活了舒窈的社畜本能。
前世,作为文案牛马,她最擅长的就是,从杂乱文件中,整理出关键信息。
眼下这些零碎的地名,她只要稍作拼凑,就拼出一副逃出生天的地图。
一旦地图成形,她逃出去的概率将大大提升!
不待舒窈念头转完,左侧健妇耐不住性子,嗓门拔高三度:“叫你理便理!磨蹭甚么!” 一边说着,一边摇撼起舒窈持卷的手,纸页哗啦翻飞,显见一刻也容不得她喘息,“白眉赤眼坐在这儿发梦不成!”
恰在此时,门外廊下靴声橐橐,由远及近。
房内三人俱是一凛。
两名健妇瞬间绷直了腰背,脸上强横之色褪尽,只剩下惊惧与恭顺。
慌忙退至墙边,两名健妇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喘。
吱呀。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并未开全,也未有人进来。
赵俨无声无息地立在门外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舒窈握笔的指节骤然绷紧,变得惨白。
赵俨怎么来了?
他来干什么?
铜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将军。”舒窈扬声打破了寂静,“春桃和鲁伯他们怎么样了。”
话音,初时听还算平稳,细辨之下,有一丝执拗在尾音里发颤。
赵俨眉峰紧锁,狠狠剐过舒窈颈间,仿佛又见那日石棱破肤的决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活着。”
舒窈让他盯得心头发紧,悬着的笔是半分也不敢停。
犹豫片刻,垂着眼睫,盯着纸上未干的墨痕,问道:“将军来此,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良久,舒窈才听赵俨道:“三日后,圣驾亲临,检视文书。”
三日后。
天光未明,两名健妇便不由分说将舒窈从被褥中拉起,一番盥洗梳拢。
素绢衣裙是浆洗得格外挺括的,腰间束带是勒得格外利落的。
连许久未染钗环色的青丝间,都添了一柄桃木插梳。
插梳绛色光润,斜斜一点乌云里,倒比金簪玉钿更添几分天然趣致。
笑死。
舒窈望着镜中倒影暗忖道。
不管古代现代,见老板都得打扮得人模狗样。
院内铜漏滴答,一声一声,不疾不徐地坠入耳鼓。
将舒窈心底那份煎熬,无限拉长。
能不能给这铜漏调个静音模式?
这破玩意儿在发明的时候没考虑过用户体验吗?
舒窈欲哭无泪。
蓦的,门外传来一阵膝骨触地的闷响。
随即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门扉:
“万岁——”
四下里,卫官内侍、侍从仆妇齐刷刷跪伏在地。
个个额头抵地砖,大气不敢喘。
舒窈垂首肃立,每一寸肌肤都绷紧着。
门被无声的推开。
一道绛紫身影骤然侵入视野边缘,逆着天光,投下牢笼般的阴影,将舒窈锁死在幽暗里。
她垂着眼。
龙袍下摆的暗金绣线在光影里蛰伏游移。
视线艰难地上爬,掠过劲窄腰身,落回腰间悬着的玉佩。
佩玉轻撞,发出泠泠清音。
“免礼。”年轻的声音响起,不是那日屏风后的沉静腔调,而是雪霁檐下的轻滴,渗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萧承璟的视线如有实质,甫一落下便钉在她颈间结痂处。
舒窈顿觉痂口一刺,无端地有些抽痛。
那目光缓缓逡巡,最终定格于她发间的插梳,审视中暗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探寻。
这凝视迥异于舒窈惯见的纨绔子弟。
它并非流连皮相,倒像是在估量一件器物的成色。
一把破梳子有什么好看的?
难道梳子上有东西?
疑惑堵在心口,舒窈直起身子,竭力平稳语调:“谢陛下。”
“姜卿在理东境文书?”那声音再次响起,离得更近了些。
舒窈心头猛地一悸,微微抬眸。
却见萧承璟把手地搭在了案角。
那手,指节修长,指甲修得光洁圆润,透着不必操持劳役的清贵,又压着惯于发号施令的力道。
“回禀陛下,是。正按郡县归置。”舒窈将眸子垂得更低,低到只能瞧见自己裙裾下的鞋尖。
萧承璟没有像她往日应付的那些贵胄那样,用权势强逼她抬头。
他就那样站定案边,一言不发,叫舒窈捉摸不透。
无声的逼迫,比质问更磨人。
舒窈盯着鞋尖,凭着不能让老板冷场的社畜本能,硬着头皮汇报道:“陛下容禀。臣女到此三日,已初步清点此间文书,按地域、年代、类别分置。待日后……”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极细微的窸窣自身前漾开。
原是萧承璟袖底微动,正捻转着什么物件。
舒窈霎时绷紧脊背,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领口里去。
她怕萧承璟手里的物件是她的铜印,又怕不是。
正自煎熬,萧承璟的声音蓦地劈开她尚未收尾的报告:“这些旧案之中。”他语锋一转,声音低了几分,似是忆起什么旧事,近乎呢喃道,“可曾见有关于崇文馆的记载?朕记得,彼处收容过些异国子弟……”
崇文馆?
那不是晋国皇子公主还有她小时候上学的地方么……
回忆浮起,舒窈无意识地抬眼。
目光猝不及防撞进萧承璟眼底。
那双眼凝若寒潭,无需流露半分戾气,便透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矜贵。
此刻,那潭底却似有幽光跳动,沉沉地锁住她,竟似在等她的回答。
舒窈心口猛地一缩,慌忙垂睫,视线急落。
正跌入他摊开的掌心。
那枚小巧铜印静静躺卧其上,冷光刺目。
果然是她的钉钉打卡!
梁帝怎么还揪这烂梗不放?!
舒窈蹙眉。
电光石火间,灵机乍现。
梁帝捏着铜印不放,又追问崇文馆的事……
一定是还在怀疑她和晋国余孽的关系!
思及此,舒窈顿觉梁帝荒诞至极。
就因为她幼时在崇文馆里,和晋国皇子公主一起上过学,就怀疑她和晋国余孽有关系。
皇帝疑心病都那么重的吗?
无论如何,此刻接话就是蠢。
舒窈压下喉头那股荒诞,职场套话信手拈来,糊弄道:“回陛下,此间多为民政存档,关乎黎庶生计、钱谷流转。臣女精力尽在梳理诸郡田亩丁口、赋税徭役、漕运仓储诸项卷牍。至于宫苑内署,如崇文馆等。”她微微摇头,语气带着务实者的恳切,“尚未深查。案牍浩繁,需待日后细索。陛下若需,臣女必当优先查核。”
见舒窈全然投入于差事的模样,萧承璟眸底那一隙柔光,嗤地一声寂灭无痕。
一声极轻的叹息,无声地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舒窈眉头不自觉地蹙紧。
梁帝……好像很失望?
他失望什么?
失望没坐实她晋国余孽的罪名?
还是……失望别的?
萧承璟目光掠过周遭垂首屏息的侍从,又落回舒窈发间的插梳。
喉间似乎有什么滚了滚,终是咽了下去。
“罢了。”那声音敛尽波澜,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仿佛方才那一问,真的只是兴之所至。
“不过是些前尘旧事,随口一问。”说罢,袍角微动,转身便向门口行去。
行至门边,脚步却是一顿。
萧承璟指尖划过门框,指腹缓慢地抚过木纹,似要将那无从言说的沉滞刻进其中。
门外的天光将他侧影拉长,投在门槛内的青砖上。
片刻后,萧承璟攥紧手指,利落地跨出门槛,彻底没入廊下正午暖阳之中。
卫官内侍、侍从仆妇如蒙大赦,肃然躬身相送。
门缓缓合拢。
舒窈盯着门板,有些哭笑不得。
堂堂九五至尊,来这个破地方……
就为问一句她是不是晋国余孽?
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等等!
舒窈肩头一耸,一股寒意啃咬上来。
梁帝这么小题大做……
为什么要把能帮她逃跑的文书,交给她这个有逃跑前科的人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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