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晚上九点，都市怪谈的高发时段，办公大楼仍然灯火通明。
但凡是个正常的成年人，早就已经不相信这些神乎其神的传说了。
电脑冷色的蓝光投在每一张都市隶人冷酷的脸上，连成一排的大通铺工位像是畜牧的马槽。
许周游盯着大厅转动的挂表，抖着脚焦急地插掉屏幕上的文件。
旁边的同事对此见怪不怪了，小声和他搭话道，
“又要提前跑啊？”
许周游敷衍地点着头，又望了一眼时间，离九点还差一个刻度，十二分钟。
快来不及了。
他的身体开始轻微的痉挛，额头上的虚汗流下来，旁边的同事被吓了一大跳，
“你……”
话未来得及说完，弓腰站着的青年就冲了出去，只有椅子突兀的滚轮声留在大厅。
从大厅来到电梯口，许周游开始漫长的等待，平常短暂的升降仿佛拉得比一个世纪还长。
还有十分钟。
刚刚大厅的表似乎刻进了他的脑子里，明明隔着一个过道之远，指针的声音却愈发清晰可闻。
因为掌心脉搏的抽痛，许周游全程闭着眼睛，直到电梯门开的一瞬间，他才看清里面装着大腹便便的部门主管。
“今天通知所有人加班你不知道吗？”对方对他的偷跑很不满意。
此时许周游嘴唇已经发白，“我的工作刚刚提前做完了，身体不舒服才准备走的。”
主管对他的说辞不屑一顾，“连着半个月早退，我看你这不是身体不舒服，是实习不想干了吧。”
“要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吃不了苦。”
许周游对此强颜欢笑，脑中精密的仪表不停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提醒着他不多的时间。
“主管……”
对方抬手阻止了他说话，装腔作势道，“不过我也理解，现在就业难，年轻人工资低，只能住城郊嘛。”
“这不赶着回去，怎么能把租金睡回本？”
许周游哪里在意他现在说什么，附和道，“是是是……”
看青年似乎没听明白自己的阴阳怪气，主管话到嘴边一梗。
许周游赶紧趁势跑路，“主管，这电梯您坐，我去爬楼梯锻炼锻炼。”
然后就见他脚底抹油一样，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安全出口。
“我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主管有点上火，也不知道脑子哪根筋没搭对，开始跟着他往楼下跑。
许周游听着紧随其后的脚步声头都大了，赶紧提速，不想让他追上。
于是两人就地开始了猫和老鼠的追逐赛，好在许周游年轻，还是能做到抢先冲线。
“你，你小子。”主管的脑门大汗淋漓。
他迈出一楼出口，伸手想抓拐角出去的人却抓了个空。
“人呢？”
回应他的是空荡荡的公园，刚刚只剩一臂距离的人仿佛人间蒸发一样，主管只觉见了鬼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前面绿化带的另一侧，蓝白色的卫衣像凭空被人扔在草坪上，没有人认领。
过了几秒，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猫从领口钻了出来，它的瞳孔闪烁着，在已经黑透的夜晚像两簇幽蓝的火光。
是的，许周游变成了一只猫。
当视野越来越低的时候他已经钝感不妙，于是立即跳进了这侧草坪。
当猫的第十五个晚上，也算是体验了被上司狂追是一种什么感受。
自己差一点就要被上交国家，证实新中国可以成精了。
许周游这段时间可谓殚精竭虑，早上六点起床赶通勤，中午不敢午休抓紧工作，到了晚上，又得防着一些诡异的东西。
不远处主管的喘气声还在，小猫蓝色的瞳孔猝不及防就撞上了主管现在的样子。
对方此时的皮肤已经透明成一层塑料薄膜，蠕动的褐色虫卵在他的脸上浮起凹凸不平的纹理。
许周游现在的听力敏锐，对方身体里的咯吱声愈来愈响，仿佛某种异物苏醒。
经过这几天的经验，许周游也摸索出一些规律。
像这种身上只有生物特征的人只是轻微畸变，这类人往往不会产生攻击行为。
而身上出现非常识的人类部位，这类人则属于重度畸变，他们身上新长出的器官往往会突发恶意的攻击。
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会看见这些东西，但肯定要尽量远离。
许周游在草丛的掩护下龟速匍匐，主管见找不到他人已经回去了，现在大楼的出口又新出来一批西装革履的人。
他们眼中的红血丝仿佛有意识的水蛭，被身体里的血管喂饱了血，粘稠的表膜上无数细小的正吸盘满足地开合着。
即使还是生物体征，这些人的畸变看起来也十分严重了。
许周游头皮发麻，随着几人路过，湿腻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惊恐地睁着眼，发酸的眼框让他忍不住眨动了一下。
紧接着耳边啵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这些人身体里发芽了。
许周游的视线仿佛被蛊惑一样，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其中一人的脚踝上。
那里骨骼的关节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新生儿的眼睛，它的睫毛密密长长地扇动着，
与之对视的时候，脑中不由浮现出婴儿啼笑的回声。
那道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他的脑海，许周游试图拉回视线，意识和□□却仿佛割裂成了两个个体。
他的眼睛如获至宝般贴上去，仿佛落单的黑蜂回应族群的召唤。直到那细长的睫毛挂蹭到眼膜，尖锐的疼痛才让他如梦初醒。
刚刚那种发自内心的迷恋让他的心脏止不住颤抖，许周游整个人不寒而栗，夹着尾巴炸毛跑了。
可惜他控制不稳猫身，迈出的脚一颠一晃，仿佛地板烫脚。
许周游: “……”
死脚，你快跑啊，不然没命了。
眼看到手的猎物跑掉，那只新生的眼睛失控般充血，旋即越鼓越大，像充气过多的气球。白色的纤维盘桓在眼膜上，迅速凸起，生根，仿佛有生命的藤蔓。
那些藤蔓陷进土壤之后如山林的白蛇肆意游戈着，几下就堵死了黑猫的出路。
许周游的脑子飞速运转着，白色的藤蔓却已经顺着地面悄然而至，几乎瞬息就要刺穿它的脚下的软肉。
下意识地，他跳向另一边，地上的藤蔓却并没有顺着他往上探出地面，而是顺着他落地的方向打了个弯。
这些藤蔓……似乎只依附在这块草坪上。
许周游沉思片刻，目光穿过几步之远的高树，落在更远的音乐水池上，因为上半月被投诉影响办公，已经被停止使用。
爱神丘比特的雕塑毫无生气地立在那里，许周游的眼中却迸发出希望的光。
白色的根茎一圈一圈靠近，不留一点缝隙，让人想起蟒蛇密不透风的蚕食。
眼看胜利在望，这些虎视眈眈的藤蔓兴奋地长出无数密密麻麻的白色软泡，像某种植物根茎的刺，许周游却看得很清楚，那些根茎上分明是尚未成型的人类**。
坚实的树干近在眼前，他心里估算着，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有适应猫身的平衡，哪怕是在上面挂足一分钟都做不到。
但是只要有一秒，一秒的借力就可以。
许周游鼓足勇气往上一跳，爪子无师自通地卡在树干缝隙。
成功了，但是还不够。
此时蹬在下面的猫爪离地面不足五厘米，只要稍微脱力就会掉下去。
他咬着牙把头又往上探了一寸，猫身蓄力以待，终于在力气殆尽的最后一秒跳进了水池。
从半空坠入水中的失重感极其强烈，许周游头晕目眩，连摆臂浮上水面都困难，他只能越沉越深，一个浅浅的水池对现在的他来说就像深不见底的湖。
许周游忍不住想，要是死了，他这个月的房租还真白交了。
傻逼领导，一语成谶。
他的脑中渐渐起雾，意识越来越模糊，直到一股外力把他提到空中。
空气入肺，随即是剧烈的咳嗽，许周游感觉身体被掂了掂。
“猫也会轻生？”
是人的声音。
他晚上居然还能听到正常人的声音，许周游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随着视力逐渐恢复，一张皱着眉的青年脸在他眼前逐渐清晰。
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好正常，哪哪都正常，正常得有点不符合这几天的常理了。
许周游的目光上下扫视，几乎就差把头埋进对方的衬衫领里面检查了。
这个人，怎么没有畸变？
没有奇怪的海鲜盛宴，眼球开会，总而言之就是，人模人样。
准确来说，是帅气的人模人样。
许周游不可思议地总结完，沈昱猝不及防地出声了。
“哑巴猫？”
许周游: ……
凝视他人的时候，他人也在凝视着你。
许周游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于是对方受用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声音轻哄道，“原来会叫啊，厉害厉害。”
……他怎么好像被当成傻子了。
许周游闭嘴装高冷了。
沈昱也没再逗它，他想着这只小猫刚刚受惊，便脱下身上的西装，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小猫裹成了寿司条。
看起来是要把它打包带走了。
果然，路边小猫的花语是手慢无。
“好了，跟我回家吧。”
许周游听对方大言不惭道，“太笨的小猫可不能没有家长。”
这人还挺满意自己的杰作，找了个月光能照到的地方给小猫拍了一张。
没事儿吧大哥。
然而尽管此时许周游的手脚被裹得死死的，内心却一点挣扎的想法也没有。
回忆起租房里室友乱飞的触手，他其实觉得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回家也算是好事一桩吧。
一人一猫到停车场的路程走了十几分钟，许周游的眼皮越拉越低。
就在他要睡过去的时候，他瞥见了一个眼熟的车牌号。
…7…5…2…1
许周游想起了在同事群里广为流传的吐槽。
小A: “拼尽全力卷不过7521。”
小B: “老板努力了，还有员工什么事。”
……
兄弟，别告诉我那是你的车，好吗。
显然不好，沈昱直走过去打开车门，一点悬念都没有留。
所以，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抱着他的人，是他的顶头上上上上司，公司的大老板。
失敬失敬。
许周游震惊了几秒，迅速心态良好地接受了这个噩耗。
老板虽然是老板。
但他又不是以前的他，现在的他可是白天打工·夜晚躲诡·钮祜禄·周游。
没事，小猫无罪，小猫万岁。
于是他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躺进了加班狂老板这辆威风飒飒的豪车。
美哉。
沈昱把寿司小猫放在副驾驶位上，贴心地点开暖风给他吹了吹毛。
“睡吧。”他没忍住又拍了拍猫脑袋。
夜晚的月亮早就高高挂起，听着播放器里轻柔的音乐，许周游的眼皮终于撑不住彻底闭上。
原来总裁也会自己开车，他想。
这一觉前所未有的安稳，梦里再没有什么光怪陆离的生物。
等空气再次冷下来的时候，许周游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眼前的建筑宽大宏伟，他感叹不愧是总裁，住的房子那叫一个气派。
就是审美太过老土，怎么像酒店一样还给自家豪宅挂个红灯招牌。
国家爱宠，二十四小时，动物医院。
许周游顺着那行字慢慢接受信息，
哟，居然还是公家的，
动物医院？
他霎时瞪圆了眼睛，猫爪在西装里面蛄蛹，但沈昱完全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长腿稳步迈进了医院的大门。
“你好，给他做一下基础检查和驱虫。”
沈昱清冷的声线在夜晚格外突出，莫名让人清醒。
打盹的小护士睁开眼，看到他怀里狼狈的猫有点惊讶，“是捡到的流浪猫吗？”
见沈昱点头，小护士忍不住感叹，风尘仆仆但很有爱心的大帅哥啊。
小猫，你很有眼光。
她伸出手道，“好的，您稍等。”
许周游看不见她这么亲和的一面，本来乖巧待着的猫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在他的眼中，那双本来素净的手如同黑色枯槁，越到末端手指就越细长，形状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开膛破肚。
直到沈昱安抚地拍了他两下，许周游剧烈的心跳才有了缓和的趋势。
“要不，今天就只打疫苗吧，这个主人可以陪同。”小护士看猫这么抵触，建议道。
见沈昱点头，她示意对方往窗口站近一点，“好的，那这边为您登记缴费。”
奇怪，许周游皱眉，他怎么突然能听到这个护士的正常声音了，这在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难不成老板身上有什么诡异血清？
奇思妙想的小猫就这样被沈昱带进了诊室，像粘板上的鱼一样躺在诊疗台上，护士那双枯槁的手按在他的身上居然是人类的触感。
许周游回头看了护士一眼，对方顶着空洞的眼神冲他扬起一抹机械式弧度的微笑。
……
还是太吓人了。
接下来的时间许周游没再敢回头，盯着全场唯一一个正常人发呆。
“它还挺喜欢你的嘛。”小护士打趣道。
沈昱挺出乎意料的，“我还以为它老在心里骂我呢。”
“哈哈，怎么会。”护士接着话，从封袋里取出注射器。
拔掉针帽的声音引起了小猫的注意，它的眼光落在足有一截小拇指长的针尖上，又迅速挪开视线。
这瞬间，许周游不禁想起门外的那辆豪车，
车，为了傍上大款，你也会吃这种苦吗。
虽说富贵险中求，
但是，他真有必要为了这碗软饭赌上猫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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