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意外接触之后，许周游一到晚上就躲着沈昱，一只猫整宿卧在沙发底下，比老鼠还能藏。
沈昱拿他没办法，只能由着，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了近一周。
直到某天清晨，许周游像往常一样睁开眼，床上的沈昱已经坐了起来，居然罕见地早起了。
此时天色暗淡，卧室的窗帘也没拉开，沈昱的脸隐没在一片阴影之中看不清楚。
许周游开始悄悄往门外挪步，根据他这几天的观察，沈昱不属于特别自律的一挂，而且每天吃得好睡得香，一点没有小说总裁典型的疑难杂症，是一个心理身体双重健康，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成年人。
见沈昱已经站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闭上眼睛原地装睡，唯恐让对方意识到房间还有自己这只猫的存在。
要知道，平时沈昱醒来的时候他早就已经出门溜之大吉，没想到还会有这么倒霉撞上的一天。
幸而沈昱直接走出了房间，他钻出沙发溜到客厅窗口，沈昱背对着他在洗漱，他踩住旁边的绿植台子，经过反复实践，他现在当猫已经很有经验了，从这跳上窗沿，再到挂着包的那棵树，只需要轻轻一跃。
他的爪子攀上窗沿，脚上正欲使劲。
“喵？”
下一秒，他的身体腾空而起，是沈昱把他抱了起来。
“又想跑出去玩。”
上方传来对方无奈的声音，细听带着平时少见的微哑。
那双抱着他的手掌心上还残留着冰凉的水珠，激得许周游心里一抖。
他伸头主动蹭了蹭沈昱的下巴，本意是想讨好对方放他下来，结果反而被抱得更高了。
他的视野被颠得晃了一下，眼前出现沈昱的脸，熟悉的清冷声线响在耳边，“现在装乖没用的。”
一句话比灵丹妙药还好用，许周游霎时就不谄媚了，瘫在对方手上一动不动当木头。
他眼睛往前直直一瞪，沈昱一副发现新大陆的表情，挑眉道，“你这猫，撒娇不成，还恼羞成怒了。”
还好对方知道见好就收，没过多久就缓缓把他放了下来，轻声安抚道，“好了，今天就别出门了，天气预报说要下雨。”
“等会我去给你煮点吃的，免得到时候我回来晚了，你还得挨饿。”
头顶不轻不重地被拍了几下。
正对着沈昱离去的方向，许周游的身体又开始往后缩。
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等那道身影进了厨房后，他毫不犹豫地跑了。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要真等到沈昱回来，估计那时候他已经变回人身，不仅要丢人，还要丢工作。
窗台一跃，跳进树冠，密集的叶片因为突如其来的受力扎着他的脸，脚下单薄的树干支撑不了他多久，身体再次朝下，地面越来越近，许周游低空打了个滚，才终于安全着落。
这套动作一气呵成，显然熟稔一心，以他现在的身手，就算当场失业，说不定还能去马戏团混口饭吃。
半小时过后，许周游整理着身上的卫衣领子从草丛里扒拉出来。
拍掉头上的落叶，手背突然传来水珠湿润的触感，他抬起头似有所觉，如如沈昱提醒的那样，天空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准备的包里没有雨伞，许周游双手盖过头，只能冒雨前进。
雨滴连成线，在他的视野里面越来越清晰，耳边听到的声势也越大。
许周游不知往前走了多久，头上的风雨似乎停了，眼前的视野也随之一暗。
“……老板。”
沈昱隔着他大概有半步的距离，朝他举着伞，西装的另一边暴露在雨中，湿着的颜色看起来比其他地方深。
许周游木讷开口道，“好巧。”
以人类的高度离沈昱这么近，许周游才再次回忆起两人在现实中的身份差距。
那双出奇疏离的眼神落在身上让他有些陌生，礼貌的语气带着特有的距离感，“确实挺巧的，你住这附近？”
“没，”许周游下意识否认。
这里的房租他掏光积蓄最多也就租三天，真是一点不敢碰。
对上沈昱敬请后文的眼神，他硬着头皮硬编道，“这不月末没钱了嘛，哈哈，你别说，现在每天步行上班，身体还越来越好了呢。”
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象征性地活动了一下手臂，撸开袖子向沈昱展示他完全不存在的肌肉线条。
这场面的诙谐程度不亚于一只刚破壳的鸡举着膀子到肯德基报道。
许周游甚至幻听到天上乌鸦嘲笑他的嘎嘎声，两人间的空气诡异地滞住了。
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收回空中的手，沈昱默默侧过头，手上的伞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许周游和他共室这么久，可以肯定，这人八成是在偷笑。
……
不服，但只能憋着。
做人可比做猫难多了。
街边公交车到站的声音适时解了围，许周游一边找着借口一边往伞外走，“谢谢沈总的伞，既然下雨了，那我就去坐公交了。”
步子迈出去一半，身后的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沈昱的语气听起来比刚刚要温和，“舍近求远做什么，都这么巧碰上了，就坐我的车吧。”
“就当答谢你前几天在天台帮我找猫了。”
领导都这么发话了，许周游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受宠若惊地跟在沈昱的旁边往车库走，嘴上明知故问道，“那你的猫找到了吗？”
他说得心虚，沈昱倒是没发现什么，平静无波地回答他，“嗯，和你说的一样，当天晚上就回家了。”
“这样啊……那就好。”
两人话题有限，为了避免尴尬，步子不约而同迈得飞快。
许周游拘谨地坐上车，直到等红灯的时候，沈昱才再次向他开口，“对了，你是哪个部门的？”
突然被点名，许周游一瞬间正襟危坐，想挺直背却被安全带弹回了座位上，“我……额，”
“……概念设计，余主管那个部门的实习生。”
命运戏弄打工人，他假装淡定地用余光去瞄沈昱的反应。
不知什么时候沈昱的眼神偏头落在了他身上，脸上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察觉到他暗戳戳的视线，他从容地继续问道，“那你负责角色还是场景？”
许周游努力保持着镇定自若，回答道，“角色设计多一点。”
他目前在角色组跟一个还在筹备的新游戏，这个项目刚刚起步，工作量不大，所以除开他手头的任务，有时候他还会被借到其他组分担一下其他人的杂活。
车内安静了一会，因为两人的职级差别太大，所以真的没有什么好聊的。
不远处，红灯转绿，沈昱状若无意地开口，“那天在天台……”
他顿了顿，换了另一种问法，“你最近有什么工作上的烦心事吗？”
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许周游一愣。
他很快回神，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那天是工作做得不好，给很多人拖了后腿。”
“当时挺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的，但是现在想想，大不了就重做嘛。”
重做再过不了，大不了就辞职嘛。
他这种一不行就二，二不行就三的心态，说白了就是得过且过。
但这种精神胜利法百试不爽，许周游每次都这么安慰自己。
沈昱听完目不斜视，接话的语气稀松平常，“新人有不足，这很正常。如果真的有哪行出了一个十全十美的新人，要么这个人是个天才，要么是这个行业离完蛋不远了。”
“所以不用自责。”
直到这番话的尾声，他才终于品明白，沈昱是在跟他说暂时做不好，也没关系。
这合理吗？
车窗外，绿化的风景被停车场的灰墙取代，许周游感觉身上的安全带一松，沈昱倾身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能看清对方根根分明的睫毛，
“别发呆了，”沈昱提醒他下车，“做得不好也没关系，多加会班就好了。”
说出的前半部分和他想的分毫不差，就是后半部分差之千里。
许周游的感动戛然而止。
关上车门，两人默契地分开，一左一右乘地下电梯进了公司。
坐回工位，许周游捂着自己卫衣下的小心脏长舒一口气。
做人的时候跟老板待在一起真是折阳寿。
他平复完，按下电脑的启动按钮，非常细小的声音，但周围的同事几乎都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奇怪地回望了一圈，大家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今天办公大厅的氛围怪怪的。
周围没人说话，整个大厅也没有领导，许周游点开吐槽群，怀疑自己是哪一步没有跟上大部队。
这个群平时可谓热闹非凡，聊八卦的耍剑的，可谓五毒俱全，今天竟然一反常态地什么动静都没有。
往前划到顶是两条撤回的消息，然后就是几段正经的工作信息，和一串望不到头的1.
咋了，这群有内鬼入侵？
许周游握着手机反复确认群名，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他抬眼，来人是自己的组长。
李洋道，“之前你的设计挺有想法的，我刚刚给你报上去了。”
许周游露出意外的眼神，“那个治愈类游戏吗？”
因为这个项目大部分东西还是待定，所以文案策划那边给的设定非常宽泛，只让大家发挥创作热情，出几个治愈系动物就行。
不过这种报上去的设计稿肯定是优中选优，许周游没想到能轮到自己身上。
见组长点头，许周游心里开心，但是又不免有点疑惑。
他记得当时他当时交上去的是他第一次变猫，和室友的触手在租房里狭路相逢的小短漫，为了契合主题，最后的结局被他改编了一下，庞然大物的触手被矮小的猫咪感化成了一只外形可爱的章鱼。
虽然有刻意画得萌系一点，但明显有微恐元素，没想到居然没打回来修改，就这么全须全尾地过了。
李洋递给他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他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他旁边的同事倒是心领神会地点头回应了李洋。
许周游现在有点怀疑全办公室都进了规则怪谈，但是没带他。
组长走后，一上午办公室再也没有其他人说话，氛围肃穆得可怕。
许周游画完今天手头的设计稿，无所事事地盯着电脑状态栏发呆，平时层出不穷的消息现在风平浪静，到目前，午休已经结束，仍然没有人给他派活。
直到下午，许周游接到了第一个活，余主管叫他和组长一起去一趟办公室。
他走进去，这个人到中年的主管埋着头，头上的光源通过锃亮的头顶闪到了他的眼睛，听到声音，他抬起头，脸色铁青，捶桌的力度震得桌上的笔都跳了一下。
“这个作品你出的？”余主管针一样的眼神指向他，对方手里的文件夹板上正是打印在纸上的小短漫。
许周游默默点头，然后就听对方冷哼一声，似乎不想和他多说，撇开头转而批评起了李洋，“治愈类游戏有克系元素，你是怎么把关的？”
“这个色彩这个线条，那成品能好看吗，到时候玩家不举报就烧高香了。”
他的手重重地敲着那张夹板上的纸，一声一声重响都在叩问许周游的创意，“今天会议室三十几个人，都在说我们部门连这么大的主题都能跑。”
他指桑骂槐道，“小学的看图说话没学过？文案怎么写你怎么画，让你有想法不是让你天马星空。”
余主管深吸了一口气，指着组长的手气得发抖，“不专业的事情我下次不想再看到。”
“至于你，”那根手指随着话音换了个方向，指向许周游，“你的实习到此结束，工作跟其他人交接一下，明天就不用来了。”
“我……”他正想开口，余主管不耐烦地在耳边甩手，示意不要在说。
“好了，出去吧。”他大手一挥，将两人一齐赶了出去。
许周游从进办公室到被扔出来，说出来的字统共不超过五个，就喜提开除。
整个过程就像工厂丢掉不满意的零件，许周游欲哭无泪，实习生没人权啊，他恨这个打工的世界。
今天才安慰自己大不了辞职，结果真就走人了。
李洋站在他旁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你没跟余主管通气吗？”
“通什么气？”
许周游莫名其妙的表情不似作伪，对方纳闷地拿出手机翻相册，“你不是老板的亲戚吗？”
只见手机上显示的截图正是吐槽群撤回的那两条消息。
一张他和老板一起下车的照片，还有一条置顶群公告，“温馨提示，你的饭碗正在被攻击，请大家善待新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
许周游终于恍然大悟，一瞬间想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办公室这么奇怪，为什么一个实习生的作品能够一路通行。
原来是因为大家觉得他是关系户，下基层体验来了。
他扶额摆手，解释道，“没有，大家想多了，我和老板没关系。”
李洋一脸不相信，“怎么可能，你总不可能无缘无故上老板的车吧，他如果不认识你的话。”
一句话说不清楚早上的事，许周游几次张口又闭上，最后丢下一句，“总之，哎，反正明天我也不来了，眼见为实，我真跟老板没有裙带关系。”
顶着对方半信半疑的目光，许周游回到工位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其他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动作，全都眼神询问李洋发生了什么，李洋摊了摊手，他也还没搞清楚状况。
众人四下交换着眼神，一个穿着浅灰衬衫的男人走了进来，对方的袖子被收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许周游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腕上的金属表，表盘设计复杂，是很难得一见的款式。
余主管此时刚提着包推开办公室大门，看他过来不由迎上去，“常总监，您怎么过来了？”
许周游闻言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对方，余主管叫他总监，那他应该就是公司游戏美术这块的话语人，负责游戏上一切的视觉呈现，从世界观、角色、场景，乃至3D技术的风格都需要他一一把把关。
“有点事，”常霄随意应付了一下余主管，随即面向在场的众人，提问道，“下午会议室，那个克苏鲁的萌系漫画是谁提交的？”
许周游不安举手，“是我画的。”
常霄的目光闻言落在他身上，他举在空中的手指不自信地蜷起，不会还要挨一顿骂吧，就算真觉得他能力不行，也不用鞭尸这么多次吧。
说好的做不好也没关系呢。
他低下头，常霄低沉的声音却依然从不远处响起，然而对方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你的作品很有意思，虽然在会上有些争议，但因为我个人很喜欢，所以就私下跟制作人聊了一下。”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项目负责的制作人是沈昱本人。
许周游愣愣抬头，常霄向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他和我都觉得这个方向是可行的，而且能跟市场上的大部分竞品做出差异化。”
李洋此时站在他旁边，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一副“这你还装”的表情。
许周游不由汗颜，这下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对了，再给大伙带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总监拍手，示意众人仔细听。
“好消息是，总监突发奇想，决定给单程超过三公里以上的员工多一份通勤补助，具体分档我等下放进工作群，明天就可以申请了。”
眼看着常总监盯着自己，许周游不得不接话道，“……那坏消息是什么呢？”
“好问题，”常霄满意地点头宣布，“坏消息就是，在座的各位，除非特殊情况，都得留下来加班。”
他咧嘴冲许周游一笑，道，
“尤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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