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月楼。
暖雾氤氲,纱帐朦胧。
透过浮动着的淡紫色纱帐,依稀可以看出温泉中的是个女郎的身影。
此刻她慵懒地舒展双臂,以手撩水,偶尔传出潺潺水声。忽地,女郎起身,曼妙的身姿又缓缓没入白玉砖砌就的汤池,不到片刻,又“哗啦”跃出温泉水面,发出满足的喟叹。
“世子,要,要搜吗?”
纱帐外面不远处的门口,一袭玄色锦衣的年轻公子立在那里,薄唇紧抿,脸色冷冽。带刀的随从跟在门外,觑着他的后背小声问他。
“里面是谁?”
那随从闻言掉头示意后面一脸苦相的店小二回话。
“咱们店有,有规矩,这,不可随意透露顾客姓名。”
随从自怀中摸出一个玉佩,店小二见了,顿时一改先前挣扎矛盾的样子,忙肃了神色恭恭敬敬低头拱手,久久不敢起身。
“里面的是国公府的表姑娘,颜知知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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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和十五年,大雪初霁。
今天是大年初一头一天,白茫茫的京城热闹而喜庆,国公府尤甚。
时辰尚早,主子们大都还未起来,寿康居的丫鬟小厮们正如火如荼地打扫院内厚厚的积雪,小厨房里烟雾氤氲,剁切炖炒声声入耳,厨子丫鬟行走其中,忙而不乱。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老太太说了,今儿表姑娘要过来,让加两个菜,一个清炖蟹粉狮子头,再炖一个莲叶羹。"
传话的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之夏,原先叫知夏,因和表姑娘颜知知的名字冲了,才改叫之夏。
主厨的沈师傅是国公府的老人了,老太太院儿里的下人,除了老太太年轻时就跟着的常嬷嬷,这里就数他最得脸了。
饭做到一半要加菜,还是那样繁琐的两个菜,任谁听了都要皱一皱眉头,但小厨房几人闻言却欢欣一片,沈师傅也从蒸笼后探出头,难掩喜色:“表姑娘去南诏寻亲回来了?”
之夏翻个白眼,指着众人佯骂道:“快找盆水瞧瞧你们这副掉进钱眼子的嘴脸!”
负责摘菜的一个小丫头靠在水槽边,手里洗着菜,偏头朝之夏憨笑:“表姑娘没架子赏钱还多,到哪里找这样的主儿呀!”后面还跟着几个人的附和声。
之夏不理她们,捡了沈师傅之前的话回道:“说是昨儿到的,没赶上除夕来,今儿早上就要过来呢!”
“哦,那要不再给表姑娘备个银耳燕窝羹。”
沈师傅话虽像是问句,话音却是笃定的,以他的面子,一碗燕窝粥的主还是做得起的,更何况还是老太太一直护着的表姑娘。
之夏瘪瘪嘴,朝众人甩下一句“都紧着皮好好干活,小心得意忘形大过年的别给老太太添晦气要挨罚!”就走了。
燕窝粥和老太太的朝食一起端上来的时候,颜知知果然已经到了。
老太太拉着颜知知笑道:“看来小沈子比我上心,我正愁你来得早怕要饿肚子呢,他就做好端上来了。”
颜知知嘻嘻一笑,露出两个酒窝,道:“再没有谁能比老太太对我还要好的了。”
手被老太太牵着,粉雕玉琢的少女只得乖乖站着,好让丫鬟脱下她沾了雪的斗篷。
柔软的皮草拿在手里,隐隐还散发着香气,雪白的狐狸毛看不到一根杂色,虽沾了雪也看不分明,丫鬟小心的拿到门外先将雪抖落了,才妥帖地将其搭在门口一侧的黄花梨衣桁架上。
“嗐,小半月不见,这又瘦了不少。”老太太把人从头到脚地看,末了又补上一句,“还黑了!”
大丫环晓春是个嘴快的,当即就道:“老太太您可放心吧,咱们表姑娘不说从前,就算是现在这副模样,在咱国公府也是最白的那个!”
颜知知自己把脸颊揪出一坨肉鼓着,怼到老太太面前,说话也变得含糊了:“哪里瘦了,这不都是肉嘛!”
本是肤白胜雪仙女般的人物,突然做出这个举动,在场的人却都见怪不怪了,只一旁的丫鬟们还是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婴儿肥的脸蛋经主人这般一倒腾,确实有些奶呼呼的憨胖感,老人也被她这番逗笑,没好气地扯下她作乱的手,嗔道:“再过两个月就及笄的人了,还是这般像个孩子。”
颜知知拉着老人坐到榻上,撒娇道:“在老太太跟前,我永远都是个孩子。”
下人摆好了碗筷,两人一起吃完早食,老太太又问了一些这次去南诏寻亲的事,颜知知一一答了。又说起自己在那里遇到已故母亲的一些旧人的事。
谈及父母,颜知知脸色黯然。
“听他们讲,父母早在数年前就已故去,颜家派人收了尸,说发现的时候遍体鳞伤,应是遭遇了仇家。”
老太太听了不禁将少女拉过来抱住,又免不了为这个幼失怙恃、无亲无靠的可人儿一番垂泪。
常嬷嬷忙过来劝慰,颜知知一时也忙着安慰老太太,玩笑般说:“若是祖母回回都要为我的事哭一场,本来我觉着能扛住的事,您这一哭,我也要伤感,还谈什么报仇的事呢!”
“你要报仇?”
“对!即使不能,至少也要在有生之年查清我父母的死因。”
父母虽只陪伴她短短五载,但他们对她的爱却足够她记一辈子。如今二人皆死于非命,她既然知晓了,就不能不管。
“可这茫茫人海,又过去多年,你一介女郎,又要从何查起?”
颜知知抬起头,挂着泪珠的脸上神情坚毅:“即使最终查不到结果,我也不能从一开始便退缩了,有生之年尽到我的努力,便问心无愧了。”
其实她没有告诉老太太的是,经过这次南诏之行,她已经可以确定,害她父母惨死之人在大梁,故而她只需继续在大梁蛰伏,暗中打探即可。
老太太心疼地点了点少女光洁的额头,宠溺道:“才多大的人儿,就说起有生之年的事情来了。”
叹口气,她慈祥的凝视着这个五岁就来到她身边,被她当作亲孙女爱护的人儿,说道:“罢了,为人子女,这何尝不是一种孝道,我老婆子人老不中用,帮不了你什么,只是你答应祖母,万不可将仇恨当作你人生的全部。”
颜知知点头:“知知明白的。”
老太太已是古稀之年,刚陪着一起伤心了会儿,颜知知担心她的身体,为了转移老太太的注意,颜知知连忙叫人拿出她从南诏带回来的稀罕玩意,献宝般一一放在老太太面前,引得老太太连连惊叹。
只有常嬷嬷知道,老太太对这些南诏的玩意都是见怪不怪,只不过为了配合表姑娘一片孝心,老人家才故意装作没见过。
两人不是亲祖孙,却胜似亲祖孙,常嬷嬷在一旁看着欣慰不已,心道老太太的嫡子嫡孙中,都再找不出这样一位贴心的了。
嫡长孙凌玠便是此时来到寿康居的。
寿康居是专属于老太太的院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丫鬟上前来报了,又过了一小会儿,人才到众人跟前。
颜知知很紧张。
从方才听见他要来,她握着茶杯的手就开始发紧,手心也逐渐潮湿,当那熟悉的玄色身影出现在厅堂,她的脊背瞬间绷直。
她低下了头,仿佛在茶水的倒影里望见自己微微发颤的睫毛。
年轻的世子已经除去黑色大氅,青年紧身窄袖,颀长的身形更显得他挺拔如竹。
还未及冠,他脸上却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沉稳笃定,这样沉静的一张脸,偏又过分好看。
到底是金尊玉贵的国公府世子,他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叫人不能忽视。
世子凌玠庄重地给老太太行了个跪礼,颜知知本是和老太太一处坐着,见状忙起身站到一旁。
她可经受不起他这样的大礼。
在国公府十数年,她和这位世子交集甚少,从小便是太子伴读的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平时偶然见到,也是不苟言笑,更有甚者,外面还盛传他冷漠无情,不敬父母。
而大太太以及国公爷和这位世子之间的关系确实十分微妙,凌家弟弟妹妹见到他亦是畏畏缩缩,仿佛他是个吃人的怪兽。
但这位世子不为所动,仍然故我。
凌家人都怕他,颜知知当然也不敢主动去招惹,所以她平时尽量不和这位接触,只是在老太太跟前经常听说一些关于他的事迹。
就是这样一位熟悉的陌生人,却在大年三十那天撞破了她在眠月楼泡温泉看小倌的事!
“给老祖宗请安,恭祝祖母新春康泰,福寿绵长。”
这句规规矩矩的祝词出口,清冽如玉,似乎不带半分情绪起伏,但随之奉上的小物却足见他内心是真正在意这位老祖母的。
“这是孙儿从宫中寻得的药膏,原是大越国上贡的贡品,听常嬷嬷说您近来腿脚疼痛,孙儿便求了来,但愿能缓解一二。”
“好,好!”
老太太慈祥地望着自己这个嫡长孙,幼时那孤独无助的小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长孙如今一表人才、俊朗超凡,单论相貌都是大梁一众儿郎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更不用说还是去年的探花郎,眼下在太子东宫当值,下年里他就及冠了,再不是需要她护在羽翼下躲避暗算的小崽子了。
“坐吧,坐吧!”老太太朝他挥挥手,也招呼颜知知重新坐在她身旁。
“你这孩子,心是好的。”话是对自己大孙子说的,眼神却望向刚坐下的颜知知,后者心头划过一丝怪异。
果然,老人马上说到她了。
“不说要你和知知一样每日来我跟前逗乐,最不济每日见到我老婆子,能露几个笑脸也好,见天儿地板着一张脸,小心吓着那些小姑娘。。”说罢又看一眼颜知知,笑道:“这不,我们知知都被你吓到了。”
凌玠闻言,目光就投向了这位表姑娘,这一望,就正好和颜知知的眼神对上了,不过一瞬,他便撇开,仍是面无表情,口中应道:“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颜知知似乎见他眼神中有些情绪一闪而过。
那是,嘲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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