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殿前当值的弟子将慕霜吟拦下。
慕霜吟将食盒递过去道:“五谷斋杂役弟子白小歌,特为掌门送上如意雪莲粥,有劳公子。”
“好。”那弟子接过食盒,“走吧。”
慕霜吟躬身行了一礼,走下浩瀚的百层玉阶,转道趁着夜色无人,直接溜进了隔壁的玉宇。
不似琼楼那般极尽奢华,用琉璃瓦做顶,用羊脂玉铺地。玉宇更为简朴清淡,虽然跟琼楼紧挨着,却是个环境僻静的地方。
依山傍水,曲径通幽,云台水榭,一片夭夭桃林自成风景。
其实最开始选住处的时候,江霭是喜欢玉宇的,只不过被慕霜吟抢了先,只好移居琼楼。
而慕霜吟之所以抢玉宇来住的目的,就是因为站在玉宇二楼,角度的关系让他刚好可以看见远处琼楼的书房。而江霭这个人是个头悬梁锥刺股的好学生,一日十二时辰会有十个时辰待在书房,这个角度这个位置,刚好便宜慕霜吟偷看。
可惜他想象太美好,现实很残酷。
住进玉宇第一天他就忍不住去二楼瞭望琼楼书房,被打坐的江霭逮个正着,直接把窗户封死,还立了道防透视结界。
可把小凤凰气的哟!
他就不信那些枯燥的书有那么好看,整日待在书房偷偷摸摸的,呵,说不定是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
绝对是这样!
早晚抓到你把柄!
可惜,直到最后离了云上仙府,这把柄也没抓到。
慕霜吟自嘲的笑了笑,顺着石子路走进室内,这里一点也没变,包括寝室内承重柱上的剑痕,一直留到现在,清晰的仿佛是昨日才留下的。
回想当时,江霭因他违逆天道大发雷霆,气急之下与他大打出手,而他也怒不可遏,召出仙器悲画迎战。他们从这里开始交手,一路打到了后山“投桃报李”,他被逼急了,失控之下一把火烧光了李子园。
从玉宇可以瞭望到李子园,那里不出所料的是一片焦土,寸草不生。
火分为六等。
一等民间凡火、二等修士练成的三位真火、三等天火、四等魔火、五等幽冥鬼蜮的红莲业火、六等只属于神族的九天神火。
而当时慕霜吟所用的,便是焚烧过后,千年寸草难生的九天神火。
当年气昏了头,不计后果的拿李子园陪葬,与之一并葬送的,是他最后一丝理智。
这一把火就仿佛一个开关,非但没有止住他疯狂的叛逆心,反而如同那十余年难灭的九天神火一样,在他心底熊熊燃烧,愈演愈烈。
江霭的强烈反对 ,阻止,非但没让他悬崖勒马,反而让他更加疯批。
他才下定决心要走自己的路,不受天道摆布,后脚妖界就出了事,他的身世之谜也揭开了。于是他不告而别离开云上仙府,入十八炼狱塔,成焚花宫主,和魔界开战,再主动请求江霭逐出师门!
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慕霜吟无奈苦笑。
该回去了。
他迈步朝门外走,走着走着下意识停住脚步,转头朝里望去。
他睡觉的寝室和书房是连着的,只是四下无灯,视线昏暗,凭慕霜吟目前的眼力是看不清的。他也不知为何,就突然想走过去看看,跟个做坏事的小偷似的。
沉香木桌上磊只随意放着几本名家古籍,值得注意的是放在砚台旁边的白玉花瓶,里面放着新鲜的茉莉花,而回头去看窗沿下也放着一个花盆,里面种着应季绽放的睡莲。
也就是说,这里有人住?
不,并没有居住痕迹,应该说是经常有人过来打扫,因为屋内纤尘不染。
走到书柜前,慕霜吟停下了。
怎么有种偷窥别人**的罪恶感呢?
什么玩意!哪来的别人?我翻我自己书柜还要求得别人允许吗?
慕霜吟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邪气,一把抓来一个有点眼熟的卷轴,立马要敞开看。
突然,灭顶杀气倾盆而来——
哪怕多年后慕霜吟再想起这一刻,依旧感到汗毛倒立毛骨悚然,只能说一句:好险好险,亏我命大。
首先消失的是手里的卷轴,继而袭来的是几乎可以称之为“暴虐”的杀招,而这杀招发出来的刹那,好像对方也跟着楞了一下,似乎是情急之下失去理智才发出来的,并非出于本心。所以那人及时补救,撤走了一半力道。
而另一半却无可避免的朝慕霜吟杀来,慕霜吟情急之下却冷静应对,将护体灵力全部推送出去,同时信手拈来一片茉莉花,正面迎接那人杀招。
炫目的凌光闪过,人不见了,只见一片洁白的茉莉花从半空中悠悠飘落,随风打了几个轻旋,在落地的前一秒化作人形。
屋内蜡烛在同一时间尽数点亮!
“白小歌!”
慕霜吟站了一下没起来,正好跪了回去:“掌门,弟子……弟子知罪,掌门饶命!”
江霭长身玉立,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送膳食。”慕霜吟道,“送完之后迷路了!”
他说的理直气壮,好像真的一样:“本该回五谷斋,可不知怎的绕来了这里,掌门恕罪!”
江霭居高临下的打量这只卑微渺小的鸽子精:“方才那“一叶障目”,跟谁学的?”
慕霜吟急中生智:“文知秋。”
反正那家伙变成智障了,没处对证去!
江霭语气冰冷:“你身为云上仙府的弟子,却跟无痕岛的人学艺?”
“弟子知错,是锁月城一行途中,文二公子担心弟子境界低微遭遇不测,便教来防身之用。”
“罢了。”江霭闭了闭眼,“好在“一叶障目”并非无痕岛独门仙法,你会了便会吧!”
慕霜吟松了口气:“弟子谢掌门宽宥。”
江霭:“出去。”
慕霜吟简直求之不得。
二话不多说,赶紧溜。
江霭挥动袖袍,四面门窗应声关闭。
他拿着卷轴的右手难以抑制的微微发颤,几次想敞开卷轴看看,又在惊恐之下断然放弃。周而复始的挣扎,终于,他崩溃般的自暴自弃,挥手将卷轴用力敞开——
那上面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画上的他,孤高出尘,翩然若仙。
他是水系灵根,所以画中的背景选择了洁白无垢、皑皑安宁的雪夜。
雪飘如絮,他一身白衣清华,不染纤尘,不浸风霜,冰凉而淡漠,超凡而孤傲。
画间空白处附有题字:暮霭易散。
慕霜吟,江霭。
这是在怨他薄情寡义,还是在感叹缘分终尽,殊途不同归?
江霭无声自嘲。
这幅画是慕霜吟留给他的,可算作诀别信了。
当年他亲临魔界,将身受重伤的慕霜吟接回来,安置在琼楼好生照顾。
慕霜吟当时伤得很重,身上几乎没好地方,也亏得医修文远峰妙手回春,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超强造诣,总算将半死不活的慕霜吟救了回来。
而他自己则寸步不离的守在琼楼,偶尔给床上昏睡之人掖掖被子,或是坐在床边安静的翻书,那些日子他根本没走出过寝室。
他拿着本早已倒背如流的《三界全录》,心不在焉的翻阅。
静谧午后,光阴安然流淌。
他知道慕霜吟早就醒了,而且正聚精会神的看着自己。他罕见的有些心乱,他预先设想了很多种可以逼慕霜吟说实话的办法,可真到了这一刻,最先感到彷徨失措的不是被告慕霜吟,而是身为原告的自己。
他决定以静制动,等待着慕霜吟忍不住主动招供,结果等着等着,反倒是他自己先按耐不住了:“醒了怎么不说话?”
慕霜吟的回答在他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万妖之王,焚花帝尊,听起来可远比云上仙府一个区区传功长老气派多了。他杀入魔界,手刃魔尊,听起来目的相当纯粹,他跟魔尊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之所以引战,为的就是一统妖魔二界,实现自己越发庞大的野心,这或许只是一统三界、称王称帝的第一步,而那魔尊也只是他前进路上的踏脚石。
慕霜吟说的绘声绘色,有理有据,不容置疑。
可江霭不信。
在江霭的眼中,慕霜吟散漫,放肆、不修边幅不守规矩,但凡事皆有两面性,最开始他确实是讨厌慕霜吟没错,他二人一冷一热,根本是水火难容。
可随着接触下来他发现,慕霜吟散漫却是随性而活,不修边幅是无拘无束,他达观宽仁,心怀众生,外表放荡不羁,内心细腻温柔,自由自在,正如他的真身,就该是一只纵横天地间,自由翱翔无忧无虑的凤凰。
江霭表面上嫌弃疏离,内心却深感欣赏和向往。
他是有些羡慕他的。
跟着一个乐观的人,自己也大概会被乐观传染。
他一边渴望又一边畏惧,他修大道,追求飞升,势必要做到无欲无求无情,明明该抗拒,可又不由自主的想奔向光明。凤凰儿身上太过炽热,太过耀眼,明明靠近会被灼伤,他却还是飞蛾扑火,情不自禁。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一直在身旁照耀着他,给予他过度温暖的人变了。慕霜吟变得桀骜叛逆,违抗天道,他不知受了谁的挑唆,竟开始和天道作对,和天道争抢灵气,屡屡逆天而为!
慕霜吟丢掉了乐观开朗温柔自由,捡起了阴鸷邪冷狂狷绝望,他的赤子之心被污染成墨色,留给江霭一个全新的,陌生的自己。
“你为什么变了?”江霭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心性大变!
“没有什么是永远一成不变的。”慕霜吟被他压在身下,眼底闪过一道极其微弱的笑,“亘古不变的,唯有你……”
江霭眸色愈深,一把抓住慕霜吟趁机钻入自己内衫的手:“你要这样自甘堕落下去么!”
他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终将成魔!和那群自命不凡的魔修一样和天道作对,有一个落得好下场了吗?最后不都是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慕霜吟微微笑道:“我是凤凰,不一样的。”
“你即便是神,也必活在天道之下,岂敢狂妄!”江霭丢下他的手,怒极离去。
“掌门师兄!没有人会永远在近处等你的……虽然你根本不需要。你果然很讨厌我啊,那我便离你远点好了!”
“即日起,将我从云上仙府除名吧,我不再是贵派的长老了。”
当时的江霭,只以为慕霜吟走了极端,铁了心要做焚花宫主。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原来当时慕霜吟主动被除名,是因为他要在三个月后对下修界四大家族动手,他用极其残忍的方式将四大家族首领做成了人彘,一时群起激愤,人人喊打。
他们讨伐的是慕霜吟,是焚花宫。无人多说一句云上仙府,因为他已经是师门弃徒了,他所做所行的一切都和云上仙府毫无相干,云上仙府是清清白白的。
他和魔界交战,仙道众人尚且能隔岸观火,甚至为他摇旗呐喊加油助威。可他将手伸向了仙道,这波操作无异于是和天下人为敌,所以他在行事之前便和云上仙府摘清关系。
等江霭晚上再回去,慕霜吟已经不在了。
他前往玉宇去找,并没有找到人,只找到了一幅放在书案上的画,墨迹还未完全干透。
暮霭易散。
仿佛是在控诉他的无情。
又仿佛,只是给自己那段没有结果的感情,一个可笑的结果罢了。
亘古不变的,唯有你那怎么也捂不热的冰心!
强风撞破支摘窗,不留余地的涌入室内,将深陷回忆的江霭活生生拽了出来。
这幅画只敢放在玉宇,连琼楼都不敢带进去,仿佛只要一直放在玉宇,就可以将时光锁住,好像慕霜吟刚刚离开似的,上面的墨迹还未干,就连那笔触之上也留着慕霜吟的温度。
“掌门回来的刚好,粥还温着呢!”弟子欠了欠身,便去殿外守着了。
江霭拿起银勺舀了口,清甜软糯,润滑可口。
他放下银勺,叫来殿外当值的弟子问话:“粥是白小歌做的?”
“是的掌门。”
“把他叫来。”
弟子愣了愣,急忙应声领命。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在这个万年冷若霜雪的掌门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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