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常云,丹旭国恒亡,泽明照汗青。”
“苏君帝驾崩后,次子苏明贤称帝,推翻前朝统治,建立安朝,定都太中。赐国号为九安,封楚司业为宰相。”说书那人声情并茂,语气昂扬,“而这楚宰相可并非什么建国功臣,而是彻彻底底的千古罪人。贪墨,弄权,残害忠臣,可谓无恶不作,属实人间祸害,天理难容。”
“继续继续!”台下传来呦呵,听众起了兴致纷纷昂首。
“而这楚宰相虽说是罪人——”说书那人却故弄玄虚,迟迟不肯开口,惹得众人拍桌弃茶。
眼看众人要走,说书先生赶忙开口:“但却生着一张极好的皮囊,宛如出水芙蓉,别说男人了,就连平常淑女也比不了半分。那人垂首莞尔间皆不输当年那大名鼎鼎的姚娘子。桃花眼,柳叶眉,薄唇似——”
“就知道你这玩意没几个正经东西,散了散了!”
“好汉留步,这楚宰相可不是空有一副皮囊,他可是凭一己之力就让这苏明帝硬生生成了他手中玩物,朝廷傀儡。好在最后百官上书,才结束了这等悲剧。当时那可谓是……”
周围陷入一种诡谲的静谧,明明身后是那文武百官,却寂若无人。仿佛这一切都形如泡影,弹指间便灰飞烟没。
这一生的愁与怨,缘与愿终是迎来了那命定的节点。
他不愿抬眼去看龙座上那人,哪怕一眼,那怕不过一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宰相楚旭丹,尔身负重罪,贪墨弄权,大逆不道。特赐毒酒一杯,令尔自行了断。钦此!”
太监铿锵有力的声音落下,阵阵发麻,刺得人痛彻心腑,皮肉在倏忽之间便要化为一滩烂泥。
见楚旭丹久久未语,太监只好再次念道:“赐楚旭丹毒酒一杯,钦此!”
那尖锐的声音在偌大的朝廷中不断徘徊,彷徨着闯入他的肺腑。他才惊觉,这并非什么泡影灰烬,是黄粱一梦,梦散人空。
楚旭丹终肯抬眼,而龙椅上那人却移开了目光。他用那早已沙哑的喉咙喊出:“臣接旨!我接旨。”
明明是赐死的旨意,他却这般振振有词。这毅然地赴死,他从未后悔过。
他抬手接过酒壶,向来文雅一人此刻对嘴止饮下。清凉略过,杯酒入喉。绞痛袭来,五脏六腑如同干断一般,腹中却阵阵温热。
楚旭丹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又饮一口,便将酒壶随意扔到一边去了。
他这诡谲怪诞的一生终是结束了。
回望这一生,究竟值得吗?
九安四年春,闲月殿中。
檀香弥漫,屡屡白烟飘去消散。窗外小雨沥沥,青竹摇曳,鸟跌虫鸣。
楚旭丹提笔写字,上好的石墨没有那股恶臭,到是带着淡淡的清香,清人肺腑。狼毫落在宣纸上,左右勾勒出笔画,练字是一件足以让人静心的事。
“大人,不好了。暗卫来报,陈氏被捕了!”贴身侍卫茹茨匆匆跑来,被推开的屋门碰撞发出一阵闷响。惊得楚旭丹手一抖,写歪了去。
见宣纸上那过长的一捺,茹茨心虚低垂下头去:“属下知错,属下下次开门必当小心,觉不再惊扰大人。只是事关重大,还请大人见谅。”
“罢了。”楚旭丹放下手中的毛笔,微微抬额,“哪个陈氏?”
“回禀大人,尚书左丞陈道年。”茹茨握拳致敬。
“陈道年。”楚旭丹原先舒展的眉头微皱,“此人个性招摇,不知收敛。他做左丞引人不满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将宣纸捋平,道:“他是以何等罪名入狱的?”
“回禀大人,属下无能,未能得知。”
楚旭丹缓缓起身,黛青的衣袖不甚沾染到笔墨,染出一小小的黑点:“不怪你,是底下的人办事没办好。只是他们一向办事稳妥,怎么如今却未曾查到呢?”
“回禀大人,据底下来报,此次办案颇为谨慎,就连我们也是现在才得知这一消息。”茹茨将那未理好的毛笔排放整齐,轻抚起楚旭丹的衣袖。
楚旭丹平日里那张素净的脸上此时却带着许许惊愕:“他进大理狱已有几日了?”
“回大人,已有三日。”
“三日?看来我们是最后知道的了。”他俯下身去随手拿起手巾擦拭着墨痕。
“属下愚昧,不知大人何意?还请大人明示。”
“陈道年素日同魏氏交好,如今入狱,首个想到得便是魏某了。魏某得知后必将尽力隐瞒,提防于我。也好趁机借大理狱之手将其除去。”
楚旭丹将目光移向窗外,雨天朦胧,尽管已入月色却不见曦月,只觉一轮圆月隐藏于云雾之中。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他起身关窗,挡住了屋外那份括噪,“陈道年是年将军的远亲又与魏氏交好,眼看官越做越高,如今又要升位。太过于繁盛,必是要衰落的。”
“大人有何打算?”
楚旭丹微微低头,故作沉思:“魏氏为人虽诡计多端但也心思细腻,他是不可能让非自己心腹之人日日逍遥的。所以必当假意交好暗中刁难。放在往日不管也罢,只是今时不同以往,若让此官为魏氏掌控,后果不可小容。向圣上请示一下,引荐些我们的人胜任此官。切记,不得让魏氏趁虚而入。”
眼眸缓缓扫过,一缕头发滑落,他看向茹茨。此人心细也喜求知,最重要的是忠心,是他少有的心腹。
“尚书左臣,此职位清闲,多为辅佐,虽为四品但却极具厚待,且加有我的照料,更是福上加福。怎样?你对这官职有何想法?”
茹茨忙应道:“回大人,属下不求高官名利,只求能在大人身边,为国效力。”
楚旭丹原先嘴角的那抹笑意淡去,眼中汹涌,叹息一口:“罢了,若不想不去就是了。”
“属下谢过大人。”茹茨脸上露出一笑。
“无妨。天色已晚,若无旁事便先回吧。”楚旭丹挥手。
听此茹茨不再打扰,离开时默默带上屋门。
随即,楚旭丹便提笔继续阅奏。
窗外小雨久久未停,反倒越下越大,门外一束纸伞在雨中越发显眼。撑伞那人身材高挑,身姿挺拔。虽被纸伞挡住半边容颜,但迎面走来仍能看出此人绝非凡人。
“以心,我给你带了些糕点,是你儿时最喜的油酥饼,本今早就吩咐尚食局去做了,只是因一些事耽搁了许久,已有些凉了。”那人推门而入,都中拎一红木食盒。
楚旭丹抬眸莞尔:“谢圣上隆恩。只是酥饼油腻,碎屑繁多,臣早已不吃。”
“那便不吃。”苏明泽将食盒放下,径直走向他的身侧。
“天色已晚,不知圣上来次何事?”
苏明泽随口答道:“闲来无事,心中又挂念着你,便也就来了。”
楚旭丹沉眸:“那便多谢殿下了。只是闲来无事还请圣上多去后宫作罢,臣已听闻圣上已期月未往。得空总是要去看看,勿要让妃嫔伤心,也免得别人闲语。”
“胆敢,孤乃一国之君,别说期月就算终年未去又如何?”
“微臣愚昧,还请圣上莫要怪罪。您已登位两年有余,后宫妃嫔极少也罢,数日未曾前去却万万不可。这后宫不能专宠,沉迷于此,但也不能不宠,置身之外。虽为一国之君,但反复如此免不了又胆大之人闲言,还请圣上听臣一劝。”
“罢了,我明日便去。”苏明泽的脸上泛起些许无奈之色,“我此次前来,并非同你谈论些朝政后宫,而是道道家常。却不想你却愈发生疏起来。”
“臣有罪,臣知错。”楚旭丹的嘴角勾起,那双桃眼微挑,原先的清雅褪去变得越发勾人心魄,“殿下这是把我当嫔妃了,想同我聊些家常趣事。既然如此,臣定当不负殿下此等美意。”
“臣可听闻一趣事,圣上可知旁人是如何议论您整日不去后宫之事的吗?”
“无非是说我年轻却气衰罢了,不足为道。”苏明泽脸色微微发青,原先那上扬的剑眉此时却略带褶皱。他生得英俊,眉眼见那股刚烈似刀剑相向,一时间火花四溅,看得叫人心中烙上一团烈火,燥热。
“圣上年轻气盛,众人也是明眼人这副身躯也是看在眼里。怎会说您气衰呢?只是说您不喜嫔妃独爱男色,可谓断袖也。”楚旭丹看着面前由青变黑的脸,不由发笑。
“一派胡言,当真荒唐!”脸像是变戏法一般,青变黑,黑又变红,当真有趣。
“所以说才是趣事,圣上也莫要生气,只当听听玩笑作罢,何尝同他们一般见识呢?”楚旭丹边说道边又添了几盏烛火。
“添烛火这种小事何必亲自动手,吩咐手下去做便是了。”苏明泽张望着四周,四处寂静幽深,不见其人,也无其影,“你虽喜静,但也不必周围一位侍从都无。好歹也是一国丞相,曾能如此,误了正事便不好了。明日我便安排几位性子老实乖巧之人前来照料。”
“圣上如此关心,臣感激不已。但臣不喜外人,更不喜人多。平日只想一人清静潇洒,不常需要侍从相伴。”楚旭丹笑着回绝。
“也罢。”苏明泽却心不在焉,目光停留在桌上那红木食盒上。
楚旭丹叹息一口,假意捂着肚子,慢悠悠的说道:“不知为何,臣有些饿了。正好圣上来时带了油酥饼,臣便吃些作罢。”
苏明泽的眼睛几乎是立刻就亮的,亮眼一眯露出那点虎牙,那股利气的褪去,显得幼稚起来:“有些凉了,我去吩咐人手再做。”
“不必了。”他轻挽起衣袖,从盘中拿出,又伸出另一只手接过。
金黄的酥皮上撒满了芝麻,小小的一点圆饼如今连手掌的一半大都没有。倒是碎屑落了一手。
他微张嘴角,芝麻的香味在空中弥漫,厚实的口感过后便是芙蓉的甜腻粘稠。黏在舌腔随后慢慢融化。
不好吃,太腻了,也不知自己当年究竟为何如此爱吃。
“怎样?味道可与儿时的相似?”苏明泽的眼中微闪着徐徐光亮,恰似春日煦阳。
看着对方眼中的那抹期待,楚旭丹先是不忍后是难堪,儿时的酥饼是什么味道他早就不曾记得了。时间就像是一猛巨浪,侵潵而过,冲刷了一切残留的记忆。什么儿时少日,都被带干净去了,他的身心早就已经投入这巨浪之中无法脱身了。
“像,仍是那样的味道。”楚旭丹像是回味一般姗姗点头,口中那点甜腻散去了,口中似乎残留着吧不易察觉得许许苦涩。
“你若喜欢我便日日送来,尚食房那已经做过多次,次次不如我意,唯独今日这次与往常不同,味道意外的像。我便即刻赶来了。你若不吃,便真是要伤我心了。”
心中一软,像是化作一滩泥水,对方的诚心叫他不忍拒绝,便欣然接受:“那便劳烦圣上了。”
“天色已晚,我便先行离开了,你也早些歇息罢。”苏明泽起身离去,原先落在椅凳上的黑衣离去,只留下一抹幽幽淡香。
火光下逐影晃动,风像发怒一般要将屋外那群群青树连根拔起,留落叶卷席。
“外头风大夜行不变,倒不如圣上留宿此地。也好让这想来清冷的闲月阁热闹热闹。”楚旭丹愉悦道。
苏明泽的背影微顿:“不必了,说被他人得知你我共度一夜,免不了闲言碎语,有失礼仪。”
“你我清清白白,何惧他人闲言?倒是圣上怎么唯唯诺诺,莫非是做贼心虚了?”楚旭丹的语气挑逗,表情却是格外的认真,看得苏明泽心中有话却说不出来。
“怎会?只是想起还有要事未曾处理罢了。”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去,看似绝情无比,实则啊同手同脚,就差把心慌写在脑门上了。
楚旭丹看着那背影暗自发笑,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镀了层月光。浅笑过后又逐渐冷峻下来。
他与苏明泽早不同以往了。
或许,是从他成为一国之君起,又或许是自己筹谋时,再或则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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