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话语没有带来希望,顶多是一种清醒。
自杀,这不是一时冲动,不是酒精的迷醉。这是无数个日夜的无声积累,最终指向的唯一出口。这念头早已扎根,像心脏深处的毒藤,缓慢而坚决地缠绕生长,只是他以前从未如此清晰地注视过它的形状,它不再是模糊的逃避,而是经由自我的审视,成为一种可能的,对存在性窒息的最终抗议。
“死亡的那一刻并不美好。”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恍惚,她微微侧过头,夜风吹开她额角的几缕发丝。
李明下意识地看过去。
灯光照在她额角上方,那是一道狰狞的裂痕,深可见骨,横贯在她光洁的额头和部分颅骨上,暗黑近褐的血迹凝固在裂痕边缘,触目惊心的暴力印记。
“很痛,”她平静地说着,仿佛在描述别人的伤口,而不是她自己的。“但也终结了痛苦,如果你也想终结,只需要跳下去就可以了。”
那话语中没有蛊惑,没有鼓励,甚至没有什么情感,只有一种纯粹的告知,一种通往寂静终点的路径说明。
他看着那道裂痕,想象着那种碎裂的剧痛,那是纯粹的,毁灭性的物理痛苦,但同时,他更清晰地感受到那痛楚尽头,她话语里传达的终极终结。□□的剧痛是短暂的,终点的宁静才是永恒,那吸引他的,不是痛,而是永恒寂静的承诺。
被强制的活着带来的漫长酷刑,难道比这短暂的剧痛更难接受吗?
他深吸一口气,不需要再想了,工作时虚伪的笑脸,父亲佝偻的剪影,哥哥的沉重,嫂子尖锐的嗓音,老张的卑怯,所有的重,所有的面具,所有的荒诞和苟且,都在这一刻,被桥下的黑暗河流吸引着,呼唤着一种彻底的溶解。
身体微微前倾,重心转移。
下坠。
失重感,漂浮着,但预想中的恐惧并未来临。风向上托举,又急速地向两侧呼啸,城市的光晕在视野边缘拉长,扭曲,随即被深沉的黑暗吞没。
身体猛烈撞击水面的一刹那,剧烈的冲击感席卷全身,河水疯狂地涌入眼耳口鼻,带着浓烈的泥土和腐烂藻类的腥气,窒息的恐慌本能地扼住了喉咙!想象中那瞬间的剧痛,比他在桥上预想的要温柔许多。
水流完全包裹了他,河水并不冷,相反很温暖。
喧嚣消失了,风声,城市的噪音,内心的嗡鸣,所有尘世的声响被过滤得干干净净。
他的身体不是与水对抗的存在,而是像一颗水滴,融入了这无边的液态中。
温和却无处不在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包裹着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但那是一种均匀的,持续的温暖。
窒息带来的最后一丝恐慌感奇异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原始的宁静和安全。
黑暗,彻底的黑暗,就像是回到宇宙诞生前的状态。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方向感,更没有时间感。
母亲!
没有任何有意识的思考,一个源自生命最深层的意象不受控制地浮现。
温暖,湿润,绝对的安全,无声的律动,与世隔绝,一切都无需操心,一切都被温柔地供给。
子宫。
是那个只在生物概念上存在过,却从未在记忆中留下任何影像的地方,此时此刻,在河底深处,在毁灭性的撞击带来的剧痛之后,他竟诡异地,无比真切地触摸到了回归的感觉。
沉重?不,水的浮力轻柔地抵消着肉身的重量,如同羊水中的婴儿。
痛苦?不,那剧烈的物理痛感被深水的环境异化了,包裹着他的身体。
只有安宁,一种永恒的,静谧的,被无限放大的安宁,沉坠变成了一种向下漂浮的享受,像是沉向一个温暖巢穴的底部。
他想就这样,永远的,沉眠下去。
但这种舒适是如此脆弱。
模糊的人影和光影晃动着,搅动着水流,一双粗糙有力,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开始将他从那无限深邃,无限安宁的黑暗中向上拖拽!
光线越来越亮。
空气重新开始接触口鼻。
“哗啦”
他被猛地拽出了水面!
新鲜的,带着夜风凉意的空气瞬间涌入气管,引发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呛咳。光线刺痛了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岸边湿漉漉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浓烈的鱼腥味和那个救他的人的汗味。
他是被半拖半拽地弄上岸,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丢在泥泞的岸边,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浑浊的河水,全身控制不住地发抖,那无上的舒适被彻底打破,残留的只有劫后余生带来的虚弱和一种被打扰了沉眠的,茫然和钝痛。
一个穿着陈旧迷彩服,身材粗壮,头发凌乱的男人正蹲在他旁边,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鱼腥,水腥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那人头上带着灯,用手拍打着李明的后背,动作并不轻柔。
“咳咳,你,你还好吧?年纪轻轻的,干嘛干这傻事啊!”男人喘着粗气,声音洪亮沙哑。
安逸仍然在咳嗦,他说不出话,只是无力地摇头,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浑浊的河面,里面没有任何对救命恩人的感激,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和被硬生生拖回现实的麻木。
“你,你爹妈白养你了?咋能想不开啊!”男人继续絮叨着,看到安逸空洞的眼神,似乎觉得他还没缓过神,语气加重了一些,“我老远就瞅见你在桥上坐了老半天,还往河里跳,幸亏今儿我在这夜钓,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非走这条路?”
安逸停止了剧烈的咳嗽,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抖动。他慢慢坐起身,抱着湿冷的膝盖,目光投向黑暗的河水,又像什么都没看到。
“你不该救我,我这一生很失败,没有用,父亲得了病,我没钱,工作也丢了。”
“嗐!”男人一拍大腿,声音带着一种朴素的理解,或者说是误解,“我说多大的事儿呢!你父亲得了重病,你就更不该走这条路了啊!你得为他活啊!”
“你得撑下去,你得想办法弄钱,你是他儿子啊!你爹妈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你现在就这样走了,你让你爹怎么办?让他在病床上听着自己儿子没了?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那病还能好吗?”
男人越说越激动,话语充满了炽热和粗暴,或许他为自己救了一个人而感到骄傲,他的行为也是符合道义。
“为人子女,孝道是本分,再难也得顶上去!死?死也得死在你老子后头,把他伺候走了,送了终,你才算尽到你的责任,这才能闭上眼!现在寻死觅活的,你对得起谁啊!你这不是大不孝吗!”
“死也…得死在他后面?”
安逸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不是为了他自己?不是为了解脱?不是为了这无边无际的失败和无意义?而是为了守着一个本分?为了像一个仪式一样,正确地去死?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瞬间淹没了他,这悲伤,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不是对获救的感激,甚至不是对自身处境的怜悯,它是一种更荒诞的绝望。
这绝望源于,他从安宁中被拖拽回了一个由责任,孝道浇筑的深渊,这个人救了他的命,却同时用最简单,最粗粝的伦理,将这所谓的生命又牢牢钉死在了那副名为为父而活的沉重刑具上。
活着,不是为了任何值得活的东西,甚至不是为了痛苦本身的终结,活着,仅仅是为了符合儿子为父亲送终的社会人伦程序,是为了满足一个古老的,沉重的,名为孝道的秩序。
他该说什么?
道谢?谢他把自己从渴望的沉眠中硬生生拉回地狱?
反驳?告诉他水中的宁静才是他毕生渴望的归宿?告诉他这所谓的孝道枷锁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的言语都堵在喉咙里,他只是坐着,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头发滴着水,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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