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逾白自石林外遇袭，雷凰泽的铁爪直接划向他后背。戚戚飞身上前，挡了一下，威力虽然大为减弱，可后背仍然泛起刺痛，凉风顺着划破的衣衫灌进来。戚戚娇声喝道：“没长眼睛不是？竟然敢对……堂堂苏大人都敢动手？”
她一面说着，一面朝苏逾白抛了个媚眼儿。苏逾白没理会，略松了一松手中金线，铜蓝鹟飞起，向石林中钻去。他提步跟上去，戚戚又与雷凰泽过了两招，骨节咯咯爆响，手臂陡然伸长，将她远远推开，也紧随其后，闪身进了石林。雷凰泽怒骂不绝，追到石林入口头，心中惧怕，伸头进去，又缩回来，如此再三，究竟不敢进去，只远远地在身后高声喝骂：“什么狗屁大官儿？我才不在乎，他难道不是和薄訏谟那混账王八蛋一伙的？”
苏逾白拐过几个弯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扭头一望，见是戚戚，脱口道：“你来做什么？”想起阿竽和老王还在外边，“快回去守着她！”
戚戚道：“你慌什么，那疯女人冲出来时，老头子就扭头带着小丫头跑，我又拖了她一会儿。这会子人早就躲远了，倒是你，平时看着很有脑筋，怎么关键时候反倒慌了，没头苍蝇一样，就往这陷阱里头闯？我拉都拉不住！”
她口里这样说，人却跟了过来。苏逾白道：“即使她不来追，我也要进去的。”
戚戚一怔：“怎么说？”抢先两步，与苏逾白并肩而行，脖颈贴过去，对他耳朵喷热气。苏逾白扭头避开，蹙眉：“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总喜欢与人**？”
话说到一半，他想起戚戚曾说，自己已经做了母亲。戚戚嘟起嘴唇，自觉往旁边退了寸许，却说：“那是本公主看得上你。快说，这是龙潭虎穴，你非要进去干什么？”
苏逾白没说话。戚戚道：“你不说，我可要猜了。”眼波流转道：“我知道乐堂主是江湖人，与你终归不是一路。你对她放心不下，对不对？”
苏逾白只是往前走，她察言观色，笑道：“你不睬我，便是我猜对了。她不要你去，你却非要去，这重明教里，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珍宝么？你想要瞒我去发财，可是不成。”
“你要见到什么珍宝，你拿就是。”
戚戚歪头：“那就是，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了？拿了就能一统天下？”
“真要有这样的秘密，重明教岂非早就独步武林了？”
“那你要做什么啊，”戚戚失去兴致，“进去看看那你那条狗死了没？”
苏逾白没说话，戚戚摇头：“你可不像是这样的人。”
苏逾白本是大步疾走，此时忽然驻足，眼睛转向她：“那我像什么人？”
戚戚瞧着他神情，有些害怕。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这样聪明，自然明白尺有所短的道理。武功又不是你所长，只为了一个仆从，做这样危险而无意义的事。你向来会权衡利弊，自然知道很不合算。”
她瞟了他一眼：“怎么，我说得不对？”
苏逾白摇摇头，很轻地说：“不，说得有道理。”
……
很有道理。
人人都是这样想。
伏肆只怕也是这样想的。
他手里笼着朱笛，注视着年轻的暗卫。
当终于上了山顶，看到人的一霎时间，掌心到胸口的部分都猛地暖了起来，生下来的死胎，咳出一口羊水终于活过来，同时又有寒冷的溪水从两肋之间流过了，冷与热交织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头痛欲裂，烦闷欲呕，四肢酸软，如同害着高烧。
“你这是做什么？”他上前，眼睛飞速地扫过去了，乐佚游，孟剑容，薄訏谟，“你……”
伏肆手里的刀掉下去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厂公。”
他知道自己必定是个叛徒，脚下忽然不稳，踉跄两步，手指往岩壁里陷去。苗邈软软地滑了下去，昏在地上。
苏逾白看了苗邈一眼，抬起头来，瞧见伏肆灰败的脸色。伏肆不敢与他对视，偏过眼去。只听苏逾白问：
“和我说，是谁给你罪受了？”
他僵在原地没动。
苏逾白继续道：“怎么会狼狈成这样。真叫我买一口棺来，把你这小尸体埋了？”
那语气竟然十分和婉。
这样说着，缓缓地往前靠近了一步。
乐佚游出声示警：“小心。”
苏逾白身形里隐隐透出一意孤行的顽固：“不要紧。”
伏肆吸了一口气，弯下腰，去捡刀时，怀里的青瓷瓶忽然掉下去，骨碌往前滚，红色的丸子抖散出来，如一串连贯的血珠。
苏逾白当即停住了。
“所以，是为了这个？”
他远远地望着伏肆，风姿还是那样宁静从容，只有目光里有汹涌的暗流，表明这个人正发挥着他一贯察言观色的本领，眼睛将他一举一动搜刮干净，窥视到最深处去。伏肆第一次领会这个人的窥视是怎样的冰凉锋利，就好像被剔骨剜心，切成透光的薄片，一片一片摊在琉璃台上琢磨清楚。
这该是惹人讨厌的侵犯，但伏肆本来就对苏逾白全开放的，这里从来都是一块儿没有城墙的土地，却是头一回得到这样仔细的端详，所以反而觉得被尊重了。
他不懂厂公为何表现得这样小心。事实上，他觉得有人抓住他，推着他，摁着他的脑袋，逼他往苏逾白那里走过去。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成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当伏肆捡起刀来，脚下的地都在发烫，当他站在原地不动时，其实是耗尽了莫大的力气。
如果他叫我过去，伏肆昏头昏脑，如果……
伏叁手上招架强敌，眼神却一刻不停地向这里瞟着。此时若有所觉，大声喝道：“伏肆！他是犯人！”
一声如雷灌顶。他茫然回头，却见伏叁目光森冷，语气里分明是警告的意味。
这一眼使他清晰地感觉到，密密麻麻的蛊虫正沿着他的血管爬行，啃食他的心脏。
……如果他叫我过去……
他感到毁灭的气息在耳后吹拂。
如果他向我做出要求。
那么，我就要死的。因为我没有办法拒绝他，那我只好背叛皇上。没有血丸，叛徒是一定要死了。
事实上，他片刻前还能毫无顾忌地面对死亡。认真算计着失去一双眼睛，一只耳朵，一双手，分别能换来怎样的伤害。可真能够用眼睛再次看见他的模样，用耳朵听见他的声音，用手指去触碰他的掌心，忽然又觉得是多么有运气的一件事。他不愿意了。
从今往后，他不仅觉得苏逾白极珍贵的，更觉得自己也是极珍贵的。因为生命并非人想象的那样独立，它是镜面，是光亮的湖水，它看不见自己而向四周寻找样貌，于是倒映出怎样的景色来，便以为自己有多大的价值。
“……我想活。”
他声音几不可闻，苍白的脸上。神色近乎央求，毕竟他仍旧抵制不住对面的诱惑，看见刀刃，还想舔上面的蜜霜。所以求他不要再说那样温柔的话，更不要去挽留，来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苏逾白瞧了他良久，垂手低眉一笑，很抱歉似地摇了摇头。
“那你现在过来杀了我？”
小尸体脸上霎时间露出惊吓的表情：“我不……不能……”
苏逾白把话截住：“你要听从皇命，这便是不能不去做的事。”
他这样说着，眼睁睁地瞧着这青年心里做着怎样的斗争，在他那茫然失措，失魂落魄的神情里，居然得出一种残酷的快感，借以验证他在他心中占据着怎样的一种地位。
但很快他便不忍心了，因为这实在是不需要去验明的。伏肆直愣愣地瞧着他，身子微微前倾，嘴唇颤抖，目光里透出难以言说的热切与眷恋之意，决心去下地狱的那样明亮尖锐。他和所有意志薄弱的书生一样，轻易地跟随花灵狐魅而去了，哪怕看见了陷阱，也会不管不顾的。
他就这样简单地屈服了，反使苏逾白胸口忽然一酸，好像有针精准地刺在心尖上，使它如同阳光下的雪一样软下去。他自知已经将伏肆的所有弱点捏在掌心，却再没有办法去下手。他同时感到由衷的恐惧，在这样纯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甚至被点燃的恐惧，使他不禁地想将自己缩小去躲开焦点，或者干脆将那双眼睛挖出来。于是在伏肆开口前，他先说了：
“你去吧。”
伏肆似乎还有点茫然，呆呆地：“……嗯？”
小尸体傻成这个样子。
“你滚吧，”他尖峭地说，转眼去看伏叁与孟剑容，“这些人，是你带过来的？对我的动向一清二楚，我早该知道，是身边有人通风报信。我再不需要你这样的人。”
伏肆怔然，忽然腿脚再也支持不住，身形一软，已经倒在岩壁上。
孟剑容笑出了声。
“苏大人高瞻远瞩，却连眼皮底下的钉子都看不见，”她颇为自得，“可真是叫人捧腹。”
苏逾白不置一词，终于瞧见立在一边的孟鼎竹，不禁有些吃惊，打量着他的眼纱，迟疑道：“这是……孟小公子？”
孟鼎竹撩起眼纱。白纱滑上去的时候，底下眼眶里似乎有一线潋滟的金光。他漠然扫了苏逾白一眼，很快又将眼睛挡住，对孟剑容道：“我走了。”
孟剑容原来声势嚣张，听罢此言，不觉慌乱：“走？你要去哪儿？”
孟鼎竹反问道：“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孟剑容环顾四周形势，脸色一变，纵身而前，伸臂将他拦住：“不许，你不许走。”
孟鼎竹不语，抬足便走。孟剑容挡在他身前，扯他袖口，他扬袖甩开，伸手便去碰剑柄。孟剑容往后一跳，又惊又怒：“你对我动手？”
孟鼎竹问：“你有什么动不得的？”
伏叁插话：“小少爷，陛下命你帮国夫人擒拿叛徒。你奉命领诺，功未成怎好身退？”
孟鼎竹道：“我记得我不是这样答应的。”
孟剑容趁势道：“无论如何，将人捉回去，可是陛下的意思。你连陛下的颜面也不顾了吗？”
孟鼎竹稍稍一顿，干脆道：“让是不让？”一边说着，剑已经出鞘半寸，闪着寒光。
孟剑容脸色涨红，既恨且怕，只得往一旁退去。孟鼎竹侧身便走，与伏肆擦边而过的时候，他顿住，抬起头来，似是将伏肆面容细细望了一番。薄薄的唇吐出气音来：“啧。”
他摇了摇头，转身而入山口。
孟剑容狠狠地盯住他的背影，明知他只要稍加出手，便能将在场诸人尽数荡平。如今只有她与伏叁二人，乐佚游一侧却新添了战力，此回又是势单力薄，功败垂成了。也只得往山洞里退去。獒犬汪汪叫着，紧随其后，伏叁急攻两招，逼退薄訏谟，匆匆一掠，扶起伏肆，便跟着后面而逃。
伏肆靠在伏叁肩头，软软地毫无生气，任由他挟着自己往前走。这时忽然回头，叫道：“厂公！”
他神情极为委顿，这样一吼，好似要将一口血给喷出来。苏逾白一怔，见他指着站在苏逾白身边的戚戚道：“她……我亲眼见她杀人，不是好人。你……你不要太信她。”
薄訏谟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天底下人那么多，杀一两个不认识的，又怎么了？狗东西恩将仇报，更不是好人！”一面追上前去，钻入山洞。
不过片刻，里头便是啊地一声惨叫，他已经倒飞出来，衣衫粉碎，捂着鲜血淋漓的右臂。孟鼎竹的声音冷冷传出来：“给脸不要脸，还敢来追？”
薄訏谟脸上现出愤怒与羞辱交加的神色。乐佚游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先过来，我与你裹伤。”
苏逾白站在原地，半晌未曾动弹。只瞧着那去人的方向。戚戚轻轻拍了拍他的后心，他不着痕迹地往前一倾，已是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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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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