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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纪存真

她看着那个女孩。

一身游客的打扮,一把游客的伞。

自下而上,先是一条包裹严实的浅色牛仔裤,而后是亮得晃眼的白色防晒服,遮阳伞倚在肩头,挡住大半个身子,左等右等等到人抬头,仍旧看不见面庞,只能看见隐在伞下的太阳帽,和手腕上的茉莉花手串。

她站在门外拍照,镜头对准店里菜单,而后低头搜索,过一会儿再抬头。

有客人进门来,她让出路,侧身听着点菜的声音,客人说方言,她听不大懂,犹豫片刻,仍旧站在门外。

又有人进门来,是小工们买货回来,拉着半车新鲜蔬菜和酒水,横在门前。

“真真——”前台玲姐探出身子,朝二楼喊。

“存真——”一声未应,玲姐又喊第二声。

“来啦来啦。”纪存真收回视线,关上窗,三两步跑下楼,玲姐悄悄从酒水箱里翻出两只棒冰与她分食。

她妈不愿她吃冰,总说十几岁不养养好,伤身伤胃老来受罪,可是“老来”的事儿谁说的好,存真觉得呢,人还是活在当下比较重要,当下最重要的,是躲一躲她妈的唠叨。

她跨出门,决定吃完再回店里,绕过搬货小车,看见那位游客居然还站在门外。

只两米远,她对上她的眼。

如同想象中的干净样貌,面庞柔和,眉眼清而淡,鼻尖沁了汗,一小颗一小颗浮在绒毛上,额角的汗顺着下颌滚落到肩膀,睫毛似乎也沾了水汽,于是长而浓密的部分变得湿漉漉、沉甸甸,低垂着盖住神色。

存真歪头看她,撕开包装袋,掰下半截棒冰递过去:“橘子的。”

这么热的天,又穿成这样,不怕中暑吗?

见她愣着没动,存真抖抖手,装摸做样地喊:“快,好凉好凉好凉——”

女孩连忙伸手去接,嗯......这是给她吃的意思?她眨两下眼,“谢......”

“要吃面吗?”

结果刚开口,被打断,她愣着摇头,又缓缓点头。

“我看你在这儿站了五分钟了,不会点单是吧,不会点单你喊我呀,店里又不是没有服务员。”

存真嚼着棒冰,嘟嘟囔囔,与她商量着:“你赶时间吗?我们把棒冰吃完再进去,好不好。”

女孩又愣着点头,什么也不多问,什么都说好,存真看她好玩,忽然凑近吓她:“那你还不快吃,都化掉啦!”

八月份的苏城,似一口巨大蒸笼,被日光烤过,每一寸皮肤都在散热气,棒冰没有毛孔,水汽凝结在塑料管上,自指尖到手腕,未落地,就被烤干了。

她们站在檐下避暑,分食一只橘子棒冰,存真推开身后的窗,让屋里的冷气漫出来,又有几位游客路过,远远看见面店,操着方言说——红汤白汤?这边吃个面,好讲究的哦。

“好讲究的哦。”存真鹦鹉学舌,扭过头来,“你是外地人吧。”

女孩小口小口吃着棒冰:“对,北城人。”

“没吃过我们这的面?”

“没有。”

“那你认真听哦,我教你怎么点。”

什么是白汤,什么是红汤,宽汤就是汤水多一点,紧汤就是少点啦,烂糊和断生是字面意义,看你爱吃软的面还是硬的面,吃葱吗?不吃啊,那你去其他家的时候要问,放的是葱花还是蒜苗。

“我家是蒜苗啦,你要是喜欢吃呢,可以点重青。”

吃完棒冰,存真领她进店里来,指着墙上的木牌说:“浇头就北方的卤。”

木牌挂在前台后的墙上,字有些小,存真见她眯了眯眼,许是近视,眉头皱起来,难以辨清。

“清炒虾仁好不好,这个清淡些。”

“好。”

“还要别的吗?”

别的?女孩闻声,又去看墙上的木牌,看也看不清。

“大排要吗?其实就是炸猪排,还有鸡脚,我妈新卤的,你来的刚好,要是想吃螃蟹,这个点晚了,生煎早上才有,这个季节可以点蟹黄的,不过隔壁店有卖熟醉蟹的,你沿着河过桥,左拐,五分钟就到。”

她话多,语速又快,哗啦啦一顿讲,人家根本听不明白,见人发愣,眉头又小幅度皱起来,存真笑笑,露出一颗歪扭的牙:“没听懂呀?”

这句话是得意的。

而后语气松下来,放进轻柔的安抚:“多来几次就懂啦,我家味道很好的。”

她引她到最里侧那张桌,小店面积不大,拢共只有七张桌子,最里面这张正对着西面的窗,推开窗便是江畔,风景最好。

“游船坐了没?”她替她添茶水。

“还没有。”

“那你坐在这,运气好的话,游船会从这头,开到那头。”存真举起手,自左到右划过窗子,“更好一些,还能听见船家唱评弹。”

说完,她哼着小调走了,咿咿呀呀的,她自己瞎编的。

玲姐午休下班,她到前台去盯店,暑假临近尾声,游客量一日比一日少,这会儿又过了饭点,店里只剩下这一位客人,后厨传来起锅烧菜的声音,妈妈送完餐上楼休息,十分钟后彻底安静下来。

过午了,日头躲在云后,门前帘子降下来,屋里稍显昏暗。

存真趴在桌上,连打两个哈欠,眼前的桌椅板凳皆被空调冷气凝固住了,只有窗前的女孩仍旧晃动着,慢慢夹一口面,再慢慢舀一勺虾仁,停滞的夏日午后,只有她的时间在缓慢流动。

缓慢到接近停滞,变成一张看不清面容的模糊剪影。

“游船来了吗?”

“还没有。”

她低声问,她低声答,轻轻柔柔的,像两句梦话。

还没有,还没有,存真念着这句话,睡得不踏实,片刻后昏沉着睁开眼,又问:“游船来了吗?”

“还没有。”

怎么还不来呢,显得她骗人似的,她撑起身子,晃晃头,朝窗外看了看,河面空空荡荡,一点风也看不见。

她走到后厨,取出碗柜里的玻璃杯,仍在想那艘未来的船。

又想到女孩的面容,说话时眼睛下垂三分,原本细长的褶皱因此清晰分明,尾音散尽才与人对视,皱眉前先要抿一抿嘴,每一个小动作都表明自己不善言谈。

穿素色衣衫,家长喜欢的打扮,吃饭细嚼慢咽,家长喜欢的举止。

好么,这人成绩一定很好,她们班的呆子,都这样。

她笑,心情随着两句不知所云的对话轻快起来。

筷子顺着杯壁搅拌,而后摇晃,先放冰块,再将绿豆汤均匀倒入杯中,外面这么热,她又吃了半碗面,应该也口渴了。

“到了我们这呢,总归要喝一次绿豆汤的,就是传说中的‘牙膏水’,远来是客,我请你。”存真把玻璃杯送到她手边。

“牙膏水?”

“对,网上都这么说,因为放了薄荷,外地人喝不惯,不过这杯好喝,这杯是我做的。”她强调,“亲自做的,你喝喝看。”

女孩灌下一口,抿了抿唇,思考着唇齿间的香气。

“我放了茉莉花,怎么样?是不是味道好多了?本店特调,仅此一家。”

她们倚在窗边说话,江上,等候许久的游船姗姗来迟,存真忙推开窗子拉她起身看,浓重的热气从盛夏扑进来,与空调冷气交融在一起,化成一团温软舒适的风。

船来了,风也来了,评弹小调咿咿呀呀的从船上传来,隔得远,听不太清。

存真悄悄松了口气,看吧,她可没骗人。

她回到前台,又懒懒趴回桌上,醒来时妈妈已经下楼来,看表,居然已经下午两点了。

女孩早就离开了,玲姐回店接班,存真起身上楼,路过那张靠窗的桌,视线扫过已经见底的玻璃杯和窗台角落的的遮阳帽。

是她落下的,基础款,景区小店里常见的款式。

玲姐来收拾桌子,见存真拿着帽子发呆,问她:“客人忘东西了?放前台去吧,人家找来,我拿给人家。”

前台吗,人多眼杂的,马上就是饭点,汤汤水水到处放,弄脏了怎么办,这帽子还是白色的......

“不要,放我房间去,要是有人来找,你就喊我,和我妈也说一声......算了我自己去说。”

存真跑上跑下,和店里人挨个交代了一遍,那女孩是什么样的,约莫十六七岁,和我差不多高,牛仔裤,防晒服,长相清秀,头发呢,一只麻花辫,她笔画着,大概到这儿。

就是中午点清炒虾仁的那位,什么?十几个点清炒虾仁的?那不能每个都是十六七岁吧!

然而等到晚上,女孩也没来。

而后等了很多天,女孩都没来。

推开河岸人家特有的老旧木窗,温凉的夜风吹散了屋里沉闷凝滞的空气,存真撑着头,听见辨不出方向的夜色深处有小调声响,由远及近,朝她飘来了。

这日店休,提前一小时打样,八点半,最后一桌客人离店,楼下的吵闹声慢慢安静下来,暑热也慢慢消散下来。

这次只等一会儿,游船便开来了,这条河道的游船分两种,一种是白日的评弹船,可容纳二十人,一人一座,按位坐好,穿救生衣,橘色的,很丑。

一种是入夜的手摇橹船,只能载四五人,船家点一盏小灯站在船头撑船,航线歪歪扭扭全凭心情,一会儿荡到这边来,一会儿又荡到那边去,心情好时,还会哼些小曲。

至于好不好听,就全凭运气了。

今天这位船家唱的......坐在船上的人,怕是运气不太好。

存真关上窗,把贯耳魔音赶出去,小船似一片落叶,顺着河水哗啦啦地飘远了。

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存真仰面躺倒在床上,惆怅起来。

开学后,她就是高二生了,假前老师说会重新分班,也不知道她会被分到哪里去,她数学不好,不想要数学老师当班主任,也不想去五楼,现在在四楼,跑上跑下都要她半条命了,要是去了五楼,等她跑到食堂,哪里还有饭啦。

她也不想和朋友们分开,刚熟悉,就又要分开,她不想。

十几岁的尾巴尖上,少年人的烦恼不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关紧要的小事,每一件都轻,每一件都重,重到要存真日日惦念,又轻似顺着河流自在飘远的船,晃神的功夫就消失在夜色中。

她翻身,视线划过书桌旁的衣架,那顶帽子挂在最高处,被窗外的月光抹上一层薄雾般的黄,眯起眼睛看,像只小小的月亮。

月亮溜进她的窗。

提前一周开始早睡,每天十点乖乖上床,等到开学这天,存真仍旧差点迟到。

这事儿倒也不怪她,学校七点半上早读,七点十分就要入校,开学第一天调班,又赶上新生入学,才六点五十,路就堵死了。

她干脆下车来,本想拐去巷子,却撞上修路,兜兜转转只能绕回来,赶到学校时已经过了七点一刻。

分班表贴在大厅内墙上,她踮踮脚,看不到。

真是的,这么重要的表,为什么字那么小,又贴那么低,欺负人。

有人来拍她的肩,是她的同桌舒菁菁。

“菁菁!”

存真扑上去抱她,揽着她的肩蹦蹦跳跳,刚刚还在生气,这会看见好朋友,又立刻高兴起来。

一个暑假没见,菁菁的头发长了,此刻绑一只马尾辫,束得高高的,小尾巴一样晃动着。

“你在哪个班?”

“我在九班。”菁菁也很兴奋,“你呢?我没看到你的名字。”

“我还没看......”

“没事没事。”菁菁拍拍她的肩,“说不准你在十班呢,八班也行,咱俩还是挨着,我下课就来找你。”

大厅挤满了人,你踩我我挤你,两个人手拉着手,说话却要扯着嗓子喊,菁箐安慰她几句,上楼去了,存真努力往人群中挤,先去看十班的,又去看八班的,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倒是在八班名单上看见了另外两位好友,而后是七班,六班......每看完一张纸,就有几个朋友和她分开,存真心里难受,又看完几张,简直要掉眼泪了。

没有朋友,她可怎么活。

挨到二班名单,她深呼两口气才敢去看,还是没有。

一班的名单贴在尽头,和二班间隔着一张宣传海报,她背着书包往前挤,身后,不知谁推了谁一把,有人摔倒了,叫嚷声求救声老师的哨子声吵成一片,存真被迫退后两步,又向前两步,推搡间,鞋子被人踩掉,还没来得及捡,就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这下,她眼圈彻底红了,为了离她远去的朋友,还有离她远去的鞋。

高二第一天,怎么就这么倒霉,都怪学校,都怪开学,人为什么要上学?

存真瞪大眼,努力憋住眼泪,嘴唇死死抿着,生怕露出一条缝,哭腔就要钻出来。

她费尽全力从人群中挤出来,终于在最后一张分班表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只有自己的名字。

她不死心,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又看一遍,的确没有一个与她相熟的朋友。

一班,五楼尽头,班主任秦老实,数学组组长,江湖人称灭绝师太。

崩溃的情绪似海水漫过堤岸,马上就要从眼眶涌出,存真用力梗着脖子,生怕一低头眼泪就要砸下来,她想走,一转身,迎面撞到身后的人,忙退开几步。

只一米远,她又对上她的眼。

居然是那位游客。

她怎么会在这儿?她不是北城人吗?她是转学生?那为什么没去拿帽子?她以为她早就回家了。

一连串问题涌上来,存真统统顾不上,此刻看见认识的人,她的情绪开闸泄洪,拦不住了。

紧紧抿住的嘴唇松开一条缝。

她想问,你也在一班吗?

她想说,那太好了呜呜呜呜,还好你也在一班啊——

她要哭一会儿,哭她今日痛苦的一天,和接下来痛苦的每一天。

然而就在此刻,她的倾诉对象忽然后退一步,扭头走了。

存真悬着一只脚,看那个清秀的背影消失在面前,所有悲伤的情绪全都止住了,取而代之的复杂感受堵住了她的哭腔。

有诧异。

才过去一周,她不记得她了吗?记性这么差,怎么当学霸?

有委屈。

她自认为自己对谁都友好,对谁都热情,朋友们也都真心换真心,从未有人这样待她。

有愤怒。

就算是陌生人,看见你只穿着一只鞋,可怜巴巴的要掉眼泪了,也不会帮忙吗,不会关心吗,这人不是呆子,是冷血、是无情、没心肝、没天理、没王法。

什么远来是客,她就该往绿豆汤里放牙膏。

怎么不毒死你呢!

初识的这个夏日,她还年轻,独属少年人的心思明净澄澈,生不出弯绕,喜欢谁,便亲近谁,问她要不要吃棒冰,问她有没有看游船,话总要多说几句,得到答案则反复咀嚼,见手腕戴了一串茉莉花,就自顾自开心起来——你喜欢茉莉吗,那应该也很喜欢本人的特调绿豆汤啦。

真真牌,独一份的。

欢喜是真的,失落也是真的。

存真不愿承认,人与人之间当真存在天然的吸引,例如她推开窗,一眼便看见她,例如她午后醒来,仍想一眼便看见她,事与愿违,心生失落,不重,像月色落入窗外的江。

尚未学会设防的年纪,总是轻易生出想要和某个人成为朋友的期待,但是这一次,一厢情愿被泼了盆冷水,原本觉得清秀好看的背影变成一记响亮耳光,嘲笑她的满腔热情。

她气结,拧着眉头想,哇,谁要和你做朋友啊。

存真擦掉眼眶里的水汽,一只悬空的脚径直踩在地上,她推开人群,不顾他人错愕的目光,总算在五米外的空地上找到自己的鞋。

她穿上,绑得结结实实的,扛起十几斤重的炸药包上楼去,一口气爬到五层,片刻未歇息,一班在遥远的楼道尽头,她加快脚步,走着走着莫名跑起来,冲到教室时,挂着一头汗。

班里人快到齐了,她一眼就看到她,立刻错开目光,脑袋一扭,两只眼睛看天,情绪写在脑门上。

刚开学,自由选座位,主打先到先得,她来得晚,只剩下靠后几个位置,和第一排正中。

第一排正中自然最好,但她才不要和她坐,存真气还没消,梗着脖子坐到后排。

之后便是交作业、发课表、听讲座、各科老师见面会,熟悉课本外加立规矩,上一秒是笑眯眯的同学们好,下一秒便是心思都给我放在正事上!高二了,明天高三,后天高考!

总算熬到放学,存真飞奔出去,她要去九班找菁菁。

九班在四层另一侧,开学第一天,大家的心思还在假期里,下课铃一响,所有人都忙着回家,然后背着大包小包堵在楼道上,跑不动,走不动,浆糊般凝在一起。

等她逆着人群摸到九班,大门已经挂锁了。

存真靠在墙边站了一会儿,夕阳缓缓下落,光色在她眼中停留片刻,而后暗下来。

后知后觉的疲累爬上她的肩膀。

刚刚在楼道里,她遇到几个高一的朋友,有的分在同一个班,有的在新班级认识了新朋友,大家结伴回家,看见她挥着手喊,真真拜拜。

她只好招招手,说,拜拜。

原本吵闹嘈杂的学校不知何时变得静悄悄的,像是只剩下她一个人,其实她知晓的,真正的分离并非电影渲染那般,先是吊人胃口的预告片,而后花费两个小时描述歇斯底里的哭喊、或是分崩离析的矛盾。

分离总是静悄悄的,只需要一句随意甚至轻松的再见,挥手再见,而后消失不见。

等不及她从五楼跑到四楼。

存真拖着步子慢慢往外爬,像只坏脾气蜗牛,东拔一根草,西踹一颗石,看什么都不顺眼。

野草,石头。

江水,落日,那个女孩。

顺着江水走向落日方向,公交车站前,居然又遇见她。

白日里老师提问,她知晓了她的名字。

何便是何,梦呢,大概率就是做梦的梦,张是哪个?工长张?还是立早章?

存真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末了顿住笔,哗啦啦撕下那一页,攒成团扔进垃圾桶里。

她叫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

但很快,她还是知道了。

课间发作业本,存真被塞了一摞央求帮忙,课代表们一声连着一声高声询问,于思远坐哪里?王诩晔呢?她也跟着喊,喊到最后一本,只开了个头,便立刻止住,两排牙咣当一声关门谢客,险些咬到舌头。

立早章,何梦章,她嘴上只念了一个字,心里念全了三个字。

念完后嘀咕,那么多本作业本要发,偏偏是那个人的。

又嘀咕,人是无情无义的呆子一个,字倒是蛮好看的。

这么想着,她拿着她的本子看了足有五秒,而后忽然回神,做贼一样把本子甩到桌上,像被烫了手。

她心里急,动作也急,力道拿捏不准,作业本顺着桌面滑到座椅,连带着几张试卷,稀里哗啦散在地上。

存真被吓一跳,还未来得及捡,身后的人举着水杯,与她的手忙脚乱打了个照面。

这一次,只相隔半米。

做错了事,心里慌,存真被她盯着看,呼吸顿了两下,她不是故意的,但怎么说?说自己是好心帮忙发作业的?说自己手滑,只是手滑?她心里盘算着道歉,嘴巴又张不开口。

好在课间只有十分钟,存真头一次感谢烦人的上课铃,《欢乐颂》宣告此事到此为止,有什么事四十分钟后再议。

四十分钟后,学校关门打烊,然而此事像是翻不了篇,冤家路窄,公交站相逢,存真心里发憷,但是摔人家东西就是不对,要她道歉,可以,她敢作敢当。

她一鼓作气,上前一步,对方也跟着起身,没看她,盯着看脚下的砖。

做什么?脚下那块砖,有蚂蚁搬家?

存真还未来得及开口,公交车缓缓驶入车站,错过这一班,怕是要等二十分钟,她连忙上车,梦章也跟着上车,一个从前门,一个从后门,隔着四扇窗,十余人。

这一日,存真的心变了又变。

遇到这个人,奋力跳动,胸口欢快的节奏叫做开心,被冷落便立刻疏远,怕被看出失落竖起的尖刺,化为幼稚的好胜心,而此刻呢,她后知后觉冷静下来,疑心起自己自作多情——弄掉东西本就是小事,大厅里的插曲更不值一提,或许人家根本不记得自己呢?自己倒好,为了些鸡毛蒜皮在这儿猜来猜去。

年轻的身体里藏着一颗多变的心。

她塞上耳机,背对车厢,去看车水马龙。

回家要坐六站车,第五站她便跳下来,前几日准备的笔记本不够用,还要再添置一些,她跑去文具店消费,一刻钟后回到家,塞给玲姐一只小布丁。

被妈妈发现,照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回啦,分到哪班啦。”

她答:“一班。”

玲姐跟着问:“一班?一班怎么样?是不是最厉害的班?班主任是谁?有你的小伙伴吗?”

“不怎么样,数学组组长,讲课快,脸也冷,开学第一天就喊人上黑板,吓死我了,菁菁她们都在四楼,我在五楼,一个我认识的都没有,嗯......倒是有一个,不算认识......也不怎么样......”

思来想去,最恰当的形容便是这四个字——不怎么样。

这是她家,面前是妈妈和玲姐,存真捏着前台的豌豆往嘴里塞,想什么便说什么,全然不管店里还有其他人,更忘了她家开门迎四方客,那位不怎样小姐,被她领着认过门。

直到妈妈回后厨帮忙,被遮挡的视线后显出一个人影,存真当即收回即将发表的八百字见解,两排牙再次咣当一声,舌头第二次逃过一劫。

她咽咽口水,心里想,果然一上学就没好事。

又想,刚刚自己没有点名道姓,没有吧。

瞄一眼,何梦章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安静,斯斯文文。

她决定装瞎子,目不斜视往楼上去,一开始腰背挺得笔直,生怕别人看不出她故作镇定,最后几步忍不住加快速度,被翘起的地毯按住鞋子,险些摔个跟头。

二楼是三间卧房,她在卧室缩了一会儿,又轻手轻脚溜下来,停在拐角处听楼下的动静。

存真发觉自己今日真是奇怪,想着道歉,说不出口,想着躲开,又竖起耳朵,她想不明白缘由,于是决定把问题归于开学,埋怨开学总归是没错的。

至于楼下那个人呢,她也想不明白,她和学霸一向没什么好聊的——虽然目前是她单方面认定的学霸。

何梦章,这个长相,这个名字,一看就是学霸嘛。

她扣着楼梯扶手上翘皮的漆,竖一下横一下,再竖一下。

楼下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是玲姐,扯开嗓门,拖着长音:“真真——吃饭——”

存真大惊,以为被发现,慌里慌张朝着楼上跑去,这一次,地毯成功捉住鞋子,她摔了好大一跤。

膝盖径直戳在地板上,掀开单裤,露出一大片淤青,于是等到天黑透,再下楼,要小心扶着扶手,一瘸一拐往下挪。

“刚刚坐在这的客人呢?”

自然是走了,她明知故问,不知作何想法,非要再确认一遍。

“走啦。”答案如她所料,她点点头,没想玲姐忽然问,“咋了,你认识啊。”

存真没说话,玲姐自顾自往下说:“穿着你们学校的校服,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不知道急什么,没等找钱就走了,我一低头的功夫,你看看。”

她从围裙口袋掏出一张五十元纸币。

清炒虾仁,白汤免青,一份二十五元,她多给了二十五元。

睡过一夜,膝盖上颜色更重,由青变紫,平路还好,最怕上下楼,存真咬牙爬到班门口,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班主任,一把拽起裤腿给她看,得到一双瞪圆的眼和几句关切询问,以及本周免除课间跑操的特权。

于是两节课后,班里只剩下存真一人,等窗外口号声响起,她费力挪动到何梦章的座位前,课表贴在黑板一侧,下节是英语课,于是她把三张纸钞塞进英语课本里,一同夹进去的还有一张便利贴。

刚要合上课本,忽然瞥见英语书上的笔记,很漂亮的手写体,对比之下,那张便利贴上的破烂字显得格外歪扭,要不还是当面给她好了,存真又犹豫起来。

她把放好的三张纸币抽出来,连同那张拿不出手的便利贴,扭头想走,又撞到人,这次,她被吓了好大一跳,张嘴发出一连串怪声:“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何梦章悄无声息,猫一样轻手轻脚的,她吓人,自己却像受了惊,忙往后退,柔和的眼睛瞪圆了,强撑两秒,快速眨了眨,小声问:“你逃操?”

看她压低声音的样子,似乎还想替自己“保守秘密”。

存真一把拽起裤子:“我是病号,老班让我在班里休息的,你才逃操!”

这人听不出揶揄,乖乖答:“我去办转校手续了。”

她说着,视线看向存真手里的英语书。

“不是,我......”

察觉自己又要说不清了,存真一把拉过她的手,把几张纸拍在她手心。

“我是来还钱的,你昨天去我家吃饭,忘记找钱了。”

“没有忘。”何梦章眨眨眼,“我遇见你那次,没付钱。”

“绿豆汤?我说了是送你的。”

“面呢?”

“也付了啊。”她看店,可没出过逃单的。

“那你为什么......讨厌我。”

她样貌淡,语调也淡,看人仍旧视线下垂,话倒是直白,喜欢谁,讨厌谁,哪有当面说的,再者,这人怎么倒打一耙。

存真不认:“我哪里有讨厌你?”

“昨天,在大厅。我在你身后,你忽然回头瞪我。”

家人帮忙安排过老师,梦章一早便知道自己在高二一班,进了大厅,刚要上楼,忽然瞥见两个女孩抱在一起蹦蹦跳跳,她认识其中一个,几日前,她们分食过一只橘子棒冰。

她在哪一班?

梦章原本贴着墙走,生怕被这人群组成的大海旋涡卷进去,这会儿却挪动步子,与横冲直撞的人群硬碰硬,推搡着晃荡着,勉力维持方向,担心稍稍偏离航线,灯塔就消失在雾气里。

总算驶到目的地,却迎来一张恶狠狠的脸。

梦章思来想去,结论是——她是不是没有付钱?

那天她趴在前台睡着了,而她走时只是看了一会儿,没有喊醒她。

是不是自己没付钱,她被家里人骂了?

“我那......不是......瞪你。”幼稚的情绪过去了,这会儿总不好说自己因为分班就掉眼泪,存真胡乱扯了个借口,“我眼睑痉挛。”

“你进班时,又瞪我一次。”

“那时候也痉挛。”

“你扔我作业本。”

“手滑。”

“你还说我不怎么样。”

存真抿抿嘴,小声嘀咕:“你听到了呀。”

对方点头:“所以你就是在说我。”

书呆子一个,倒是爱记仇,存真被将一军,哑口无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昨天,不想开学,就有点想哭,你懂吧。”

她说的迷糊,她听明白了。

“没有讨厌你。”

窗外的夏日即将结束,少女的夏日却仍旧温存,这话好肉麻,存真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慌忙要寻些别的话讲,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蟹黄生煎吃了吗,再不吃可就过季了,吃的话要早起,知道吗?最近买的人多,我家早上八点就卖没了。”

“哦,好。”梦章点头,又变成呆呆的样。

那几张纸币还躺在她的掌心,她收回手,盖在上面的便利贴掉落下来,刚要去捡,存真快她一步,急匆匆揣进口袋。

梦章只看清两个字,是她的名字。

“存真。”

她小声念。

“嗯。”

“存真”

更小声。

“嗯?”

“余存真?”

“是纪啦,纪存真。”

纪念的纪,存在的存,真实的——纪存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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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纪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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