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峤稍微松了颈间的领带,脱下大衣挂起,只穿着条纹的淡色法式衬衫,走过来在他面前坐下。
隔着红木的长几,庄峤身上有很淡的、带着点苦涩的香气掠过鼻尖。
记忆召唤回那日酒吧后台的昏暗走廊,手心莫名地出汗。
办公室的门忽地被敲响,很轻的三下。
庄峤说了句“入嚟”,吴卓妍端着茶点进来,朝薛江右甜甜微笑,道了声打扰,又蹲跪在近旁的实木长几上,放下托盘。
“因为不清楚薛先生的喜好,所以多备了些。这是凤凰单枞,这是政和白茶,若有其它需要,再随时叫我就好。”
薛江右从未被人这样半跪在桌旁伺候,更不惯居高临下望着别人,便伸手要扶她起来。
吴卓妍怔了怔,有点意外似的,顺势起身:“那……”
庄峤:“我来泡茶。”女总助便退出去。
他从下方寻出檀木茶盘,摆到长几上。
“Choisa是跟着我离港过来的,没外人的时候我同她都是讲白话……你喜欢喝什么茶?”
又怕对方根本不喝茶,试探地问,“或者,咖啡?”
“茶就好。”
庄峤问:“喜欢浓些还是淡些?”
薛江右想了想:“我口味偏淡。有什么推荐吗?”
“白茶淡一些。”
种类虽多,口感只在细微处有差别,庄峤认真地选了一种,“白牡丹吧。”
一侧的饮水机随时有滚水,他在天青釉的大茶盏中置下茶叶,起身接水泡开,第一泡洗盏,手法娴熟家常。
分倒给他一盏后,庄峤看着他浅啜一口,本就颜色偏粉的唇被热气烫得转为瑰红,不由移开视线,随手翻了翻零食盘。
咸蛋黄酥,流心酥,布朗宁小糕点……
“不是说要聊金橡树奖的事情?”
薛江右“刺啦”一声,撕开一包咸蛋黄饼干,开始炫。
听着他咔嚓咔嚓的声音,庄峤破觉新奇,但不反感:“现在,你愿意和我讲关于《文珍》的事情了吗?”
薛江右忽然不知从何说起。
庄峤问:“你是海音作曲系……应该是古典乐出身,怎么会认识苏振康,还成为他的学生?”
“苏振康在海市投资了一间挺有名的录音室,叫振音Studio。我是在那里认识他的。”
薛江右一面回忆,一面低声开口。
被介绍进录音室做学徒后,他上手极快,没两个月就能独挑大梁。第一天坐上调音台,就遇到苏振康带着新人歌手过来录音。
新人在棚内时,苏振康就坐在旁边看他操作。
“你这么年轻,能很熟练地拧出这么精准合适的EQ,不简单。”
录完音,苏振康特意问他的名字,还坐下来跟他聊了一会儿,得知他在海音作曲系读大一,颇为讶异。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做学徒?”
薛江右答得坦诚:“缺钱。”
“我在监制一张碟,有几首歌编曲还没定,你想试试吗?”
从苏振康抛出的这个橄榄枝开始,他慢慢做起流行乐的幕后工作。
起先交稿如同无偿竞标,做出来对方未必会用,但用的时候居多。后来他也意识到了音源上线后没有自己的署名这回事,问起苏振康,对方的语气仿佛是他不懂事。
“你还小,行内许多不成文的规矩,你还要慢慢适应。”苏振康夹着雪茄,在明令禁烟的录音室里慢条斯理地教育他,“好好跟着我,署名是迟早的事,这才哪到哪儿,急什么?”
“况且,不在我苏振康的名头下做事,谁会要你的东西?没了我苏振康三个字,你什么都不是。”
薛江右没混过娱乐圈,虽然觉得这腔调老PUA了,但又以为这就是娱乐圈的通用玩法。
不是苏振康,也会是别人。
况且,他需要这笔收入。
庄峤微微讶然,原来在《文珍》之前,苏振康已经在侵权他的作品。
“我从没听闻过这种规矩。”庄峤沉声道,“或许有,但这样的规矩显然是陋习。”
薛江右无声笑了笑。
无权无势的无名之辈,即便面对陋习,也很难去打破,他只能接受。
“做《文珍》配乐的时候,我以为这样大的项目,他应该是会给我署名的。”
在《文珍》配乐的创作过程里,苏振康的参与,仅只是收到他交的成品后,给出了几句评价。
“跟电影的契合度平平。但也不是不能用。”
他辛辛苦苦熬了十几个通宵,只得来这样一句敷衍,却也不甚在意,关心的只是,“给导演听过了吗?他满意吗?”
苏振康在电话里扔给他三个字:“没退货。”
他又询问后续具体的签约事宜,苏振康却推脱道,急什么?先等着吧。
等了大半年,等来电影上映,入围金橡树,所有插曲、片头片尾的作曲人,依然只有苏振康三个字,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荒谬。
或许一直以来,苏振康只想寻个廉价又好拿捏的工具,为自己的“创作神话”添砖加瓦。
之所以是他,不过欺他无名又无知而已。
在扔给他这个项目的时候,苏振康可能也没想到,他可以完成得如此惊艳,乃至问鼎金橡树奖——华语电影最权威的奖项之一。
“从入围开始,他一直想花钱让我闭嘴。”薛江右平静地讲述,“最后他的律师开价到五百万,我没答应。因为我知道他害怕了。”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维权。
拿着证据去找红圈所律师,可人人都有顾虑,衡量一个素人学生告赢乐坛老大哥苏振康的可能性,最终还是选择站在权势的一方,送客出门。
也尝试过上网发声,很快就被对方的舆情监测锁定封号,没有资本与公关推动,任何真相都可以瞬间被淹没。
“我不想见他和他的律师,但有一次还是被他在学校门口堵到了。”
因为他拒绝上苏振康的车,两人只能站在无人的墙根底下对峙。
“以前你不是很听我话吗?在钱上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只要你签了协议,好好跟我道歉服个软,我们不是不能继续做师徒。”
苏振康那张因烟酒放纵而显得枯败的脸上,满是轻蔑和疑惑。
薛江右觉得很没意思。
苏振康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做过这样的事呢?
以熟稔的程度判断,应该不少。
那其中又有多少是他这样无权无势无名的小人物,自以为天降鸿福,借上东风,最终不过是灰头土脸,泥足深陷。
“以前就算了。《文珍》不行。”
苏振康惊异于他的平静,怔了一下才问,“因为金橡树奖?”
“不是……”薛江右不耐烦地笑了声,“说了你也不明白。你这种十几年都靠枪手团队打造天才人设的,懂什么是作曲?”
或许是这句话戳中了苏振康的痛脚,那之后,关于他如何不知感恩、妄图抹黑恩师的传言甚嚣尘上。流言会飞,从一个酒局飞至一场聚会,从上流圈子飞到音乐学院——他一夜声名扫地。
他在大三这年申请了休学。
这世界就是如此扭曲,过去他始终与周遭隔着一层,感知得不够分明。但在这一年,将人情冷暖前倨后恭尝遍,才明白何谓人世荒谬。
薛江右陷入沉默,很久,才重新开口,抬眼看着庄峤。
“在你出现之前,我本来打算……接受这一切了。”
薛江右:摆烂天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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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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