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十三年元月廿二,姜聆月二十四岁的一个寻常日子,她难得没有咳喘,也不觉得胸闷,只是伏在榻上,听婢子阿胭念了一个晌午的《宣室志》,甚还有兴致用了半碗酥山。
在光怪陆离的志怪故事里,在酥山甜腻的香气中,她的神思徜恍,眼皮越来越重,身子却越来越轻。
恍惚间,屋外传来嘈杂的动响,脚步声与交谈声混杂,如同一股急流灌入她的耳鼻,惹得她皱眉。
阿胭见状,忙要出屋喝止,却被一柄纨扇拦住去路,她低头,见自家女郎扬起脖颈,未加装饰的面容宛如一支坠着露水的兰花,整个人清扬婉转不似凡人,然因身子太过衰败,说一句话就已是喘/息微微,还要劝她:“阿胭莫恼,许是阿耶赶来看我了。”
阿胭闻言,一时心里发苦,女郎无一不好,单论品貌在世家中皆是拔尖的,若非身子骨拖累,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平素与夫郎情淡就罢了,左右姜家家底厚,不仰赖夫家过活,就是这两年分府而居也不露怯。
可是现今、现今连她自个儿的阿耶在外头育了子嗣,将她这个元配所出的女儿丢在一旁,临了不闻不问,她仍不得而知。
幸而姜家大郎争气,挣足了功勋,又一心护着自家妹子,若不然,不知得有多少牛鬼蛇神找来滋事。
万千思绪不过一转,阿胭扯唇,顺着她的话头,挤出个笑来,“奴婢去探探情形。”
怎奈她是个急脾气,旁的还好说,一出门望见满园的春色,以及春色遮掩下的丧幡,当即气得破口大骂,揪了个路过的仆妇,啐道:“怎么?打量这屋里没人了?上赶着去捧那贼妇人的臭脚?我家女郎还在呢!挂这些晦气东西,是要怄谁!不日大郎就从边疆凯旋,到时必有你们好果子吃!”
顾着屋里的主子,她将嗓子压低了些。
可那仆妇年长,颇有资历,仗着是家生的奴才,撞起胆来回嘴:“娘子好大的官威,一句由头不问,上来就是急赤白脸一通好骂,大郎再了不得……”
提到府里的话事人,她气声变弱,思及后半句,又忍不住提高了声,似要将先才落下的气势讨回来,“再了不得,抵得过国法?抵得过天家的意思?这丧幡是朝廷下了旨,汴京城里,每家每户都要张挂的!”
阿胭一哑,“这是何故?”
仆妇撇了撇嘴,“说是魏王新丧。”
乍闻此讯,阿胭下意识狐疑,“边关的露布今早才传来——此战大捷。魏王是不世出的将才,怎会出事?”
仆妇因着夫郎是车夫,在互通消息上很有几分门路,遂道:“魏王是今上长兄,尊贵无匹的大人物,若无切实的消息,奴一介贱籍,岂敢胡言?据说……”
话到此处,她向随墙门眺了一眼,确认无人才敢继续:“据说是魏王的心腹倒戈了,串通敌军将他合围,再有,他膝上的旧伤复发,战时正是严冬,立都立不住,只得仗马而行。折了马匹,可不就求告无门了。”
她见阿胭这等有脸面的管事娘子尤不知情,不免得意,使劲咂摸出一点细节:“……说来,魏王确有大将风范,为给后军拖出喘息之机,绝境之下生熬了三日。敛尸的仵作说——那死状,他都不忍细看,万剑攒心呐,连块囫囵的皮肉都寻不到!”
“那双潋滟滟的、宝石一样的猫儿眼,浸满了血污,还是他这个下九流的仵作用手合上的,哀哉!哀哉!”
“想当初,先帝在时,魏王既有出身又有美名,风华之盛冠绝两京,世家女中,十之五六都盼他垂青。”说着,她掩了掩唇,带了几分狭促,“余下的,要么是挂心汉阳王,要么、是已有家室咯!”
仆妇的声线趋于尖利,即便隔了厚重的窗牗,仍是断断续续传入姜聆月耳中,她这一生都与这沉香木雕就的四方阁楼、反复浆洗都洗不去的苦涩药味为伴。
周围人怜恤的眼神——是一柄不开刃却可歃血的长刀,磨掉了她大半的心气,以至于她几乎要忘却了,在她尚有余力的青葱岁月里,曾经那样真切、那样小心地倾慕过一位少年郎。
十六岁时拜过两京一百八十寺就为替他求一句平安的人,八年以后再听他的名号,她须得在这凄风苦雨的消息里来回盘剥数遍,才忆得起一点他的眉目影子。
魏王谢寰谢允容,那个曾经在虎掌下保全她一命的少年郎,神仪明秀,世无其二,离京戍边至今,仍是京师无数人钦羡的对象,本以为他与自己不同,会有纵情肆意的一生,不想竟因一记降虎留下的旧伤惨淡收场。
她心中空茫一片,全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觉得重了多日的身子,突地轻盈起来,如同承尘间垂下的幔帐,一阵一阵合着风向外攀援,整个人的魂魄似要穿过承尘,飞向九天云外。
可她长年病着,屋内门窗封得紧紧的,哪里来的风呢?
也就是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要死了。
平生匆匆二十四载,受尽病魔蹉跎,历遍名医药方,有许多药苦得她心肝脾肺都要呕出来,有许多夜里她昏昏睡去,并没有做第二日醒来的打算,可她拖着熬着,还是在阿兄的呼唤里,在阿胭的泣声下,在每日新换的白兰香气中,醒来一次又一次。
这一次,她打算做一个无垠的长梦。
闭目前一刻,昏沉已久的春晖变得晃眼,她长睫一颤,因病症洇着水气的眼,转向身前透着光的的碧纱橱。
身穿丧服、头戴缨冠的郎子,隔着青纱,无声地望着她。
那惨白的丧服下泄出一线鎏金的朱红,象征着他如今所握的权柄之重。
长廊下悬着一串细细的琉璃响,在日光下发出急促的敲击音,为他的面容割出一线裂痕,使他陷入一种极度阴翳的情绪当中。
她并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看她,若不是和他同床共枕千余日,她几乎记不起他的名讳,念及那点微薄的情分,她露出一抹极淡的笑。
而这抹极淡的笑,在触及到他所扶的灵柩,以及灵柩后恸哭的阿胭时,顷刻分崩离析。
*
姜聆月是被人一把推醒的。
伴着一记重压闯入她耳中的是女子的嗤笑声:“这么要紧的时候,竟有人在这里发梦?我可从未听过五姓高门中有如此愚驽的女郎。”
自她被医士断言活不过双十那日开始,身边人对她从来是一句重话都无,更遑论在她面前大呼小喝、札手舞脚。
她拧了拧眉,扶着额直起身子,这才发觉自己蜷在一张漆金楠木榻上睡着了。
姜聆月一看这榻,悚然一惊,转脸去看四下的布局,更是惊得要扶榻而起,旁边的女郎观她此情,不由哂道:“现下知道怕了?待会见了殿下与长公主,天家威势何等镇重,不知要把你唬成什么样?我劝你啊,与其当众露丑,不如趁早回府,总算全了颜面。”
这人三番两次的出言无状,纵是姜聆月一贯秉持作壁上观的态度,也忍不住乜了她一眼。
这一眼登时把她钉在原地。
这人她认得,虽是一面之缘,却教她印象深刻——出身五姓之一李家、因联姻之故入誉王府,最后一杯鸩酒了结余生的李家嫡女李妘。
二人上一次相见,还是四年前,李妘邀她去观中吃茶,从品茶扯到论道,一套话术转了千百遍都不见真章,嘴上说着“道亦有道,不法可尝”,心底却在为背后的母族和夫家反复分析利弊得失。
姜聆月清晰记得,李妘当时梳着汴京贵妇最时兴的惊鹄髻,髻首一枚绿松石晃个不停,晃得她眼睛生疼,可是眼前的女郎一袭亮眼的枣色褙子,耳边两束垂髫用红缎箍着,黑眼仁大而圆,薄唇翘起,十分活泼喜气。
说不清为何,姜聆月心头松快了一下,也就顺势笑了起来,赞道:“你穿红色倒很衬你。”话罢,靠回那张楠木榻上,仔细打量窗外的景致,不去看她。
李妘素以跋扈闻名两京,仗着家世,从来是谁的情面都不留,这回为着姜聆月一句话,气焰熄了大半,唇齿张合间,再没吐出半个咬人的字来,转过身去,继续让人伺候梳妆。
贴身侍奉李妘的婢子护主心切,问道:“女郎就让她留在这了?这是长公主特地为您备的地方,待会周女官还要过来指点,这场梅花宴何其紧要,怎好……”
李妘自然明白,蹙眉看了眼镜中倒影——那呆头呆脑的女郎还在张望呢,可她看着她的脸,心里一口气七上八下出不来,到底没出声,婢子就不敢多嘴了。
倒是另一名描花钿的婢子先是不吭声,收尾末了才道:“奴婢记得这女郎,是姜家旁支的,太师府是她外祖家。她与女郎一齐在国子监进学,然她身子弱,一月里统共来不了四五日,每每文试都占榜首,夫子特提过几回,因而在贵女中有些名声。”
不提这话还好,偏偏李妘与姜家嫡长女姜含珮是一对盖世的冤家,二人分属五姓,俱都仰慕谢寰,平日就斗得难舍难分,到了临锋决要的关头,越发不肯退让。
李妘疑心骤起,断定姜聆月是她族姐派来的卒子一枚,立将一双圆眼盛满怒气,小刀似的飞向姜聆月。
姜聆月无暇顾她,只一心看着窗外梅树下躲藏的女子,那条青绿相间的罗裙她颇为熟悉,正是她院里的二等侍女——青鸟常穿的衣裳。
至此,姜聆月才能笃定,她并非身在地府或是梦中,而是如生前常听的志怪主人公一般,返魂再生了!
大明宫独有的寝具,未作人妇装扮的李妘,因叛主早早发还原籍的青鸟,被青鸟误导闯入这间偏殿的她。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与姜聆月十六岁所历的那场梅花宫宴重合了,若依上一世的轨迹,不出半刻钟,她就会因殿内所燃的熏香喘症复发,不仅无法参宴,还使李妘身陷风波,失去当选魏王妃的资格。
甚至。
甚至连累自己初入仕途的阿兄。
好久不见我回来啦!这篇比较慢热但是篇幅会更长,内含各种CP、狗血大乱炖,希望大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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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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