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外隐约的螺旋桨轰鸣衬得机舱内安静得像漫天的夜色。
除了被掌掴的脸颊，沈盈之感觉右手腕的内侧也火辣辣地疼，翻转一看，两道细长的划痕仍在渗出血丝。郑美娜对她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呢？她实在想不通。
经过刚才的闹剧，她不免担忧欧俊文的处境变得更为艰难。
灯火迷离的东方之珠渐渐远去。
此刻她心里还有另一层强烈得多，也迫切得多的焦虑，那就是坐在身边的人变成了一座不断制造低气压的冰山。原因很简单，欧俊文居然当着宋辰曜的面叫她马上辞职。是可忍，孰不可忍？
冰山一定正在蕴酿着如何宣泄怒火。她的处境岌岌可危。
攒了点勇气，她偷偷往他脸上瞄了一眼。这一下心脏险些当场炸裂。
宋辰曜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双眼，正目光深沉地盯着她！
“宋先生，我……”慌乱使她张口结舌。他不会是马上要行使无理由解雇权吧？
他警示性地咳嗽一声。对面的两名护卫立刻会意，拿起座位旁的全包式耳机戴在头上。明摆着是要与她谈话的意思。
漂亮得无可挑剔的眼睛里有光影浮动，像冰山上无处不在的寒气。她的大脑被那目光冻得麻木，没有余力思考别的，只想知道他会不会解雇自己。
机舱内的低气压令人窒息。无路可退的她索性将心一横。
“今晚多谢总裁！”有勇还需有谋，她先拍马屁。
宋辰曜挑了一下眉峰，问道：“谢什么？”他跷起长腿，肩膀靠向椅背，貌似很舒坦。
她从语调听出他不是在客气，而是在问话。
“多谢总裁帮我扶住郑小姐。”这声多谢是发自肺腑的。她既不想郑美娜摔伤，更不想在麻烦事够多的当下再招惹郑家的敌视。
“不用。”声音很冷淡。宋辰曜没看她，视线落在百达翡丽的表盘上。
他是不想搭理自己，还是在继续生气？又或者，是因为生气所以不想搭理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态度愈发诚恳，“我更想多谢总裁逼她向我道歉。”
宋辰曜赏赐给她一道凝视，“沈助理，职位低不意味着人格低。”
他的声线透着极度的不满，她却听得心头发热，进而感觉眼前这张冰雕脸还是有点亲切的。可惜上述感觉仅仅维持了一秒半。
“为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白学武术了？难道说，因为郑美娜是欧俊文的未婚妻，所以你心虚？”语调不算激烈的质问难掩宋辰曜鄙夷的情绪。他看着舷窗外，不屑于看她。
他就只差直接问，她是不是对郑美娜问心有愧了！
她闭了闭眼睛，压抑住从胸臆中泛起的委屈。欧俊文告诉她的联姻真相绝对不可外传，她只能就事论事。
“我和俊文只是朋友，在郑小姐面前没什么可心虚的。”她轻轻抿了一下嘴唇，说出部分事实：“我不想与郑小姐起冲突，一是因为没必要，二是因为在那种场合怕影响总裁和公司的形象。”
还不是为了你的颜面吗？她气乎乎地望着宋辰曜冷漠的侧颜。然而一当他转头看过来，她就勇气顿失地垂下了眼皮。
他犀利的目光扫过她的左脸和右手，鼻孔里极轻地哼了一声，嘲讽道：“形象？沈助理现在的形象难道可以给我，给永光金龙增光添彩？”
她下意识地捂脸，感觉又烫又肿，估计已经凸出几条通红的手指印，同时再次瞥见右手腕上的两道血痕，于是垂头丧气地盯着裙摆，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静默了片刻，她又听到了宋辰曜低沉的声音：“我和公司的形象都不需要靠你挨打挨骂来维护。以后再有阿猫阿狗欺侮你，记住一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他的愠怒仍在，她的颓丧也没有消失，但是她却因为郑美娜被称作“阿猫阿狗”而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原本捂住脸的手变成了捂住嘴。
身边的人唇角轻轻向上弯了弯。
她壮着胆子抬起头，见他原先绷紧的下颚和眉眼全都松弛下来就决定得寸进尺。
“欧俊文作为我的朋友对我的新工作有些担心，情急之下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请总裁千万不要介意。我非常珍惜在总裁身边的工作，是绝对不会离职的！”
明明撒下弥天大谎，却必须显示诚意，所以在说话时她努力地去看对方的眼睛。羚羊与狮子对视也不过如此吃力吧？她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同时两只耳朵却像被架在篝火上烤，热到卜卜脆。
“可是，”宋辰曜挑起一边眉毛，兴趣盎然地凝视她，“欧三少看起来非常担心你呢？”
“他，他不像我这样了解总裁。”她撑不住了，低头嗫嚅。
“哦？沈助理很了解我？”宋辰曜的语气不紧不慢。
就算她智商再高也被问得头皮发麻。回答说不了解？权且不说两人三年前就认识了，光是这三个月就碰了好几次面。何况冯乔伊给的那本厚厚的资料她还全部背下来了。然而说到了解，无论三年前还是现在，她对他的性情完全捉摸不透。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注1）哈姆雷特的独白在她脑海一闪而过。该回答了解还是不了解呢？唉，好难选！
这时宋辰曜的手机铃响了起来，勉强掩饰了她的茫然无措。
他的手机铃既不是音乐也不是歌曲，而是最最简单、老旧的固话铃音。她不由得深感意外，因为一直觉得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第四乐章才有那个资格，铃声一响就澎湃出扼住命运咽喉的气势。
趁着他在听电话，她争分夺秒地思考。就算一时半会儿想不出问题的最佳答案，总得敷衍个及格水平吧。
“这么快？”宋辰曜冷笑着一面评价一面滑动手机屏幕，随后果断回复：“没必要！”
挂断电话，他陷入了沉思。
她乐得有时间继续思考艰深的To be or not to be。
直升机正在飞越开阔的海湾，底下的港珠澳大桥宛若一条不见首尾的玉带，将沿岸的香港、澳门和广东串联成了庞大的粤港澳经济区。一些根深蒂固的隔阂正在被打破，一些新的投资机遇正在滋长。土地面积不足香港百分之四的澳门，能否抓住发展的契机？
她刚发现自己心猿意马，宋辰曜慢悠悠地又出了声。
“沈助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想不透答案的她将心一横。
“我对总裁的了解目前还很肤浅，但是我相信总裁不是坏人！”她抬高下巴，直视宋辰曜的眼睛，因为他坐下来比她高出大半个头。
“什么？”宋辰曜似笑非笑，黑眸里藏着扑朔迷离的情绪。
“在尼泊尔的时候总裁能冒着危险陪我去找纳拉扬，从那时起我就相信总裁不是坏人。”况且他还在澳氹大桥上救了她，所以她越说心中越笃定，“绝对不是！”
相信一个人，告诉那人你相信他，都十分需要勇气。相信宋辰曜有善良的本质与相信他是花花公子并不矛盾。
他惊诧地盯着她看了足足超过五秒，随即哈哈大笑，仿佛她的话滑天下之大稽。
她心头蓦然一松，不由得暗暗赞叹，他的笑颜真是悦目极了。
陆思嘉曾经念叨过一句话：“她笑起来，日月星辰都失了颜色”。爱情小说里描述美女主角的语言拿来形容他居然十分贴切。
她慢慢才察觉到那笑声隐约有异，于是陪着小心问：“对不起，总裁。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有意思！你竟然以为这个世界可以分出好人坏人。”宋辰曜收起笑容，转头望向舷窗外的黑夜。
气氛急剧下降到冰点。
果然是个无法捉摸的人！她懊恼地垂下头，盯着手腕上的抓痕发呆。正当她以为莫测的冰山今晚都不可能再理会自己的时候，他竟然又在叫她。
“沈助理。”
“是，总裁。”她重新挺直腰杆。
“你今晚就搬家。”宋辰曜的语气还算平和，只是照旧不看她。
“嗯？……好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说好的明天搬家现在又要提前。今晚和明早能有多大区别呢？还是说早一点就近使唤她他可以早一点解气？为了避免多问多错，她谨慎地把疑惑全部吞进了肚子，讨好地问：“总裁还有别的吩咐吗？”
“还有，明天加班。”宋辰曜望着浓黑的夜色，嘴角微微上勾。
“好的，没问题。”讨好的微笑从脸上淡了下去。她懊恼地想，沈盈之，你问得真多余！
当他们降落在永光金龙楼顶时，宋辰曜吩咐黎浩东：“阿东，你去协助沈助理搬家，尽快。”
“是！”黎浩东的回答有着纪律部队的干脆利落。
她仍然依靠黎浩东的帮助顺利地跳下直升机，恭送宋辰曜由两名护卫簇拥着上了电梯。
电梯门关闭时，宋辰曜的目光正好朝着她的方向，眼神中好像含着一丝担心。不过那极其可能是停机坪昏黄的光线带来的错觉，毕竟宋太子没什么好为她这小助理担心的。
她和黎浩东商量好，等她先去新宿舍换下礼服再一起回平民村。
在59层一出电梯她就见到了治疗过她的崔雪晴博士。资料上说这位宋辰曜的私人医生是英国卡迪夫大学的医学博士，在氹仔开了一间私人医院。此时见面她有点意外，但还是微笑着主动问候。
“晚上好，崔博士。总裁他去了楼下办公室。”
崔博士温和地微笑，“我不是来找宋先生的。他说你受了伤，叫我过来看看。”
注1：《哈姆雷特》中王子的独白。译文有多个版本，作者倾向于“生或死，这就是问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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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新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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