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之丢开iPAD，一推半掩的车门就跳了下去。
“对不……”迫不及待的道歉戛然而止，因为她瞧见了来人的卡其裤腿和棕色乐福鞋，鞋面上还有几道新沾上的泥巴和剐蹭的痕迹。
他不是宋辰曜，是路易斯·布努艾尔。而且他是从山坡那边过来的。她理应更早地发现这点。
“盈之。”布努艾尔先是一怔，旋即满面惊诧地盯着她的眉眼。
她感觉非常丢脸，赶紧低下头，抡起胳膊飞快地用衣袖横着擦一把潮湿的眼睛，再囫囵地竖着抹一把泪痕遍布的面颊。
“路易斯？”她有意识地放慢呼吸来缓和情绪，同时心里纳闷，他找自己有什么事呢。
“你的伤口看起来重新包扎过了。它是不是很疼？”布努艾尔说话时声线起伏不定，气息比她的还乱。
双手负在背后的他把脖子朝前伸，关心地盯着她的左手看，显然误会了她大哭一场的缘由。
“噢，一丁点。”她顺水推舟地抬起左手看了看，对他挤出浅浅的微笑，“但是，还好啦。”
新换的绷带比之前的缠绕得更加整齐，松紧的程度也更加舒适。一看见它，她整颗心里面想的就全成了宋辰曜，但是此刻不再有愤懑，只有一大片酸酸胀胀的痛。
她侧着头匆匆地往海滨投去一瞥。那边的两个人好像起了严重的争执。祥叔的表情已经激动得有些扭曲，一面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一面用手杖接连捣击沙滩。而宋辰曜呢，后背绷直得像铁板，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气氛相当不妙。
是她冲宋辰曜发脾气所导致的涟漪效应吗？他身边本就危机四伏，与祥叔意见不合只怕会让处境更为艰难。充满懊悔的心由于新添的忧虑变得愈发沉重了，她不禁眉头紧锁。
“盈之。”布努艾尔叫她的声音加着小心。
尽管她想把像风筝那样飘向宋辰曜的思绪收回来，奈何头脑里刮的风太大了，它根本不受控制。为了避免显露出不耐烦，她努力调动热情，带着浅浅的微笑抬起眼帘。
布努艾尔舔了舔嘴唇，似乎想说些安慰人的话但又害怕唐突，忸怩地立在她面前，一头香菇似的黑卷发越垂越低。
说实话，他知识渊博、思想纯净，很对她的脾气，如果相处时间稍微再长些，他们铁定能发展成好朋友。然而目前她完全没有心思去考虑新建立的友谊，只想赶在宋辰曜回到身边以前，及时将头脑冷静下来。
等了好几秒还不见布努艾尔开口，她主动说：“路易斯，真高兴认识你。遗憾的是，我该向你告别了。我们马上要启程，离开马尔贝拉。”
“哦，是的，是的，告别。”他磕磕巴巴地回答，“我从席尔瓦先生那儿听说了，你们午饭前就要走。真的，我，我没想到，这么快。”
他褐绿色的大眼睛透过镜片凝望她，一脸的失望。
所谓快与慢只不过是午饭前和午饭后的差别，她对他将惋惜表露如此明显感到意外。
“嗯。”她不置可否地噘起下嘴唇，“但是，酒店项目落地之后，我们将会有很多机会见面。那简直就是100%能确定的。”她在话尾扬高声调，尽量让自己显得兴致勃勃。
布努艾尔眼睛一亮，整张脸就像突然放晴的天空，“对啊！我们还有机会再见！而且应该不用等太久。我太高兴了！”他呵呵地笑起来，模样十分快乐。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给出了某种错误的暗示，导致他如此兴奋。不过，见到他开心，她的心情总归也轻松了些。
“我也很高兴。”她咧嘴冲他轻笑。
他已经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太棒了！期待我们再次见面的那天。哦，对了，这串花是给你的。”
看着他从背后拿出来，双手送到自己眼前的一大捧杏花，她难掩心头的感动和惊喜，注视着一簇簇粉白的花瓣，喃喃地问：“你去摘杏花了呀？”
原来是为了爬上陡峭的山坡摘这些花，乐福鞋上才弄得满是泥土和划痕。
她把头埋在花朵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淡雅的清香，不确信地又问：“它们真是送给我的？”
“当然！”布努艾尔神气地挺起胸膛，殷切地反问：“你喜欢吗？”
“我很喜欢。谢谢你，路易斯。”她真情实意地回答。
布努艾尔笑着伸手抚摸一条弯垂的花枝，刚张开嘴想说话，一声刻意的轻咳就从她侧后方，大海的方向传来。
他俩不约而同地朝声音转头，表情都有些慌张。
宋辰曜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过来了？他怎么直勾勾地瞪着布努艾尔？还有黎浩东，刚才布努艾尔来的时候没见人影，现在怎么表情如此冷峻地跟在宋辰曜身后？
布努艾尔的反应比她快，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宋先生。”顿了顿又问宋辰曜，“你们这就要走了吗？”
他与另两位西班牙专家一样，之前都是和宋辰曜讲英文的，跟她说了一阵话居然混乱了，对着宋辰曜也讲起西班牙语来。
“是的，布努艾尔先生。不止我们准备出发，你们也该回酒店开会了。调研组的其他同事都已经上了车。”宋辰曜用流利的西班牙语回答。
她惊讶地发现宋辰曜竟然微眯着眼睛，用不太友善的眼光打量布努艾尔。不过，更令她惊愕的是宋辰曜西班牙语说得如此流利，比起自己毫不逊色。她还一直以为他只会说些你好，再见之类的日常会话呢。
其实他来西班牙，根本不需要她做随行翻译。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生出了淡淡的欣喜。
“再会，宋先生。”布努艾尔温文有礼地道别。
“下次见，布努艾尔先生。”宋辰曜公事公办地微笑了一下。
布努艾尔将头转向她，放柔了声音，“盈之，这里有我的详细地址和联络方式。”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她。
她双手接过来，看见了康普顿斯大学（注1）的校徽。他的地址和电子邮箱也是大学里的。
“抱歉，我没有名片。”她腼腆地补救，“稍后我给你发封电邮。”
说来奇怪，总裁办没有为她制作名片。难道因为她是宋辰曜的私人助理，在永光金龙内部没有正式职位？
“期待与你再次相见。”布努艾尔欣慰地挥手与她告别。
“回头见。”她笑得非常和煦，好替宋辰曜弥补态度上的生硬。
布努艾尔稍一走远，她立刻看向宋辰曜。
原本她就还没想好如何道歉，看着完美无瑕的容颜上缓缓绽开的温暖笑容，话没出口呼吸倒是先紊乱了。既然他把所有的痛苦都藏匿起来，她又怎么可能不痛着他的痛？
“上车吧。”宋辰曜向她走近一步，笑容和声线都是柔软的。
“好。”她试图用正常的嗓音对他讲话，带着正常的微笑。
“沈小姐！”突如其来的喊声打破了他们之间恬静的，非常接近兄妹关系的氛围。
“祥叔！”宋辰曜皱着额头向后转身，隐隐有用身躯掩护她的架势，“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请你原谅，少爷。我必须跟沈小姐谈谈，否则你的计划我绝对不会执行！”祥叔的口吻与他同等强硬。
什么计划？那个计划就是宋辰曜和祥叔在海边起争执的原因吗？她刚竖起耳朵就见到宋辰曜转过身，然后自己身体一轻，连人带杏花‘飘’进了奔驰车的后座。
趁着他调整姿势把她稳稳地放在后座上，她透过车窗朝祥叔看去。祥叔的眼睛在冒火，却并非源于凶悍。她从未见过祥叔这样的焦急。
宋辰曜直起上半身，轻轻地握着她的肩头。“祥叔的话你没必要听。”他仍然屈着膝，所以看上去像在恳求她。
站了几分钟，崴到的脚麻酥酥地发胀，似疼非疼的感觉让她的头脑恢复了清醒。他总是想将烦恼和痛苦挡在她身外，而她也是一样。
所以她不说话，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眼神透出坚定。
轻而闷的一声嘭。
另一侧车门被打开，祥叔冷着脸也坐上了后座。被他随意靠住车身的手杖滑下去，在夹杂碎石的沙土上砸出当啷一声。小金跑过来捡起它，在他的目光授意下轻轻关上车门后走开了。
她心里已有了决断，冲宋辰曜甜甜地微笑。
“要不今天你把我扔下车，要不你让我跟她谈！”祥叔冲宋辰曜吼道。
眼看宋辰曜的眉毛气得蹙成了直线，她连忙轻拍他放在自己肩头的大手。
“我想听听祥叔说的。”她的音量不高不低，恰好让强行上车的人也能听见。
祥叔冷冷地一哼。
宋辰曜这才正眼去看祥叔。
“祥叔，请你注意分寸。”他的声调纯属在威胁。
祥叔终于还是放低了身段，说道：“少爷放心，我只是想对沈小姐嘱咐几句安全问题。”
“盈之？”宋辰曜再一次和她确认。
她微笑着点点头。
在宋辰曜离开后，她关上自己这侧的车门，坦率地望向祥叔。
“祥叔，您请说。”
祥叔凝视着她，表情十分僵硬，沉默片刻才压低嗓门说道：“沈盈之，在我往下说之前，我要你立誓，绝对不会做出任何对少爷不利的事情。”
注1：西班牙数一数二的大学，位于马德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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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温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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